乔子悠惊得一夜没有睡着。
直到天亮时分才斜靠在床头，稍微地眯了一会儿眼睛，等她睁开眼来的时候，窗外刺眼的阳光已经从窗棂缝里漏了进来，照在她平滑而又宽大的额头上。
身边早就不见了昨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艾绵志，而她身上的喜服也好端端地穿在她的身上。她刚下床，两道木扉便咿呀一声开了，从她娘家陪嫁来的碧雪探头探脑地朝床边张望了一下说道：“小姐，你醒了啊。”
她揉了揉惺忪疲倦的眼睛，头一次不在床上睡觉，浑身的骨头酸痛不已，她挣扎着爬起来，在碧雪的伏侍之下穿上了一件新的衣服。
她刚换好衣服，门便訇然一声地推开了，艾绵志走了进来。她抬头一看，目光便锁在那张脸上。分明就是在梦中所见的那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如雪一般地苍白。
他清咳几声，开口说道：“娘让我们去前厅用膳。”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把苍白的手指压在窗棂上抚摸凸显出来的浮雕，便说道：“昨天夜里我发现门外有一个白影，在偷偷地看着我们……”
他眯细了眼睛打量她：“以后你就会见到她。”
“那是谁？”她焦灼不宁地问道。
他只是抿着薄薄的两片嘴唇笑了。他走到早上来不及整理的床边，她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我来。”碧雪抢先说道。
他却轻轻地撩开了碧雪的手对她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你们家小姐说。”
乔子悠只得朝碧雪递了递眼色，碧雪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冻起来，面对着艾绵志，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压迫感。
他朝那鸳鸯枕头瞟了一眼，她的心快吊到嗓子眼里，那个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剪子。
如果被他发现的话……
幸好他并没有去翻弄那个枕头，只是在床榻边坐下了。
“我们艾家家大业大，你初来乍到，我先跟你说一下，艾家的事你只能看，而不能说，我们家有许多规矩，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希望你的心里有一把秤。”
他的话说得含糊而笼统。
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深邃幽黑，深不见底，却带着一种威慑逼视着她。
“我听说你的第一任妻子……”她缓缓地说道。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双眼瞪大，过了片刻便恢复原样，一丝冷笑缀上了他的唇角：“你也说了，只是听说而已。你换身衣裳吧，娘不喜欢太素的颜色。”说罢，他推开门，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寒气使她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只不过是偏素的一点黄。
他走在她的前头，步履显得不疾不徐的，然而她却只能小跑才能追上他。她望着他这英锐的后影，这样一个苍白脸色的男人，却对她的前生狠下重手，亲手刀刃了她，这两人之间到底隐藏着多么大的仇恨。
她朝四周逡巡了一眼，看到这被浓雾包围的艾公馆，一种阴扑扑的感觉扑面而来。
走进前厅，看到屋子黑鸦鸦的一大片人。
而瘦小的章海瑶就坐在正座位上，她慢慢地端起茶杯呷一口。待子悠进去的时候，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娘，我跟子悠来了。”他向章海瑶作了个揖。
章海瑶放下茶杯，对着她身边的老妈子微带怨意地说道：“这茶已凉了，换一杯吧。”这才昂起脸来，她的眉眼与绵志相仿，两人生就一样冰冷的气质。
“开饭吧。”她的声音洪亮中透着嘶哑。
这时从门口又走进来一个男人，他的五官跟绵志更像，但是个子要比绵志矮一些，也显得更坚实一点。
“娘。”他一张口，眼底还带着几分笑意。
“绵浚，坐下来吃饭。”章海瑶依旧冷冰冰地说道，脸部的皱纹也没有动一下。
她觉的很奇怪，艾家的人吃饭的时候也都是不说话的，整个宅子的气氛更是死气沉沉的。过了一会儿，章海瑶察觉到她异样的眼神，便将灼灼的目光注视到她的脸上来：“绵浚，忆柳呢？”
绵浚敛起笑容，兀自搛着菜放进嘴里：“她回娘家了。”
话音刚落，章海瑶手上的筷子便掷在了桌子上，正颜厉色地说道：“你是怎么管教老婆的，你们两夫妻自从成亲以来吵了多少次？你是怎么做人家丈夫的？太太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成何体统！要是这件事被传出去我们艾家的颜面何存！”
她看看绵浚的脸，见他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子悠。”章海瑶突然间又抬起头来，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初来乍到，对我们艾家的规矩还不知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细细说明。”
她听了，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紧。
这时从门口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个家丁。
章海瑶厉声说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老……老爷回来了。”
她发现在场的人眼睛都直了。
房间里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目光对准了大门口。她看到一个穿着花呢西装，手上柱着一根拐杖的年约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臂弯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所勾着。那个女人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艳丽的妆面，烫得极其鬈曲的头发，鬓边还插着一朵红艳艳的玫瑰。未声开言先闻笑声。那个年轻的女人声音又清又亮，引得人忍不住要被吸引过去。
她回过头，见到章海瑶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来，来。”中年男人一进门，便将手上的大皮箱子丢给了身后的家丁，用一把极其洪亮的声音说着话。
“你还知道回来？”她见到章海瑶的下嘴唇都要抖颤起来。
艾永璇摘下头上的乌毡帽，将它攥在手上，不以为然地说道：“一年未见，物是人非。”
“那是你吧。”章海瑶的鼻孔哼地发出一阵冷笑。
“茉莉跟我去书房。”艾永璇见状便带着勾着他臂弯的女人又跨出门槛去了。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乔子悠看在眼里，心里想道这艾家的人真是太奇怪了。艾家的老爷居然如今才回来，而且身边又多了一个女人。未出嫁之前娘曾对她说过，艾家的老爷常年浪迹天涯游山玩水，又听说艾家不止章海瑶一个太太，据说还有一个妾室，可是她过门之后却没有发现那个妾。
“王妈，扶我回房。”章海瑶像是虚脱了一般，有气无力地说道。
身后的老妈子忙搀扶着她出了门。
“我也不吃了。”绵浚也闷乏地说道，“帮我备车，我要去舒家。”
屋子里又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艾绵志从头到脚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将筷子插进饭里急风骤雨一般地往嘴里扒拉着饭。
少顷，一见他站起身来她便急急地问道：“爹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艾绵志寒着脸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该问的你不用问，如果要说，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没等她答话，他便已仄身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余下她一人。这艾家，比她想像中的还要阴郁。她吃过饭了之后，又返身去了房间，发现他坐在房间里练字。
桌子上乱七八槽地摊放着好几幅写好的大字，字迹遒劲有力。
“你想了解艾家吗？我带你出去转转。”突然间他丢下笔，偏过脸对她说。
然而他带她去的却是他们艾家的祠堂。
祠堂阴森可怖，凉风阵阵，映入她眼帘的是排山倒海的灵位牌，她在这山也似的灵牌里寻找着苏彩异的牌位，却发现没有。
“你在找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射透她的后背一般，语气冷冷地问她。
“没……没什么。”她的语气虽然平和，暗中却悄悄地攥紧了拳头。苏彩异到底做了什么有辱艾家的事，连一个灵牌位都没有给她设过。真是欺人太甚。
“这里的故人都是艾家的人吗？”她忍住各种愤怒涌上心头。
“当然，无一遗漏。”他的口吻坚定而又果断。
那么苏彩异呢？她差点要将这一句话说出口，但还是极力地将自己的怒气沉压了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里？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历史。”他指着那些暗沉沉的灵牌说道。
“可是你的第一位太太呢？”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瞬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那种眼光如鹰鹫般发出犀利的白光：“看来你对此真的很好奇。”
“哪一个女人对于自己丈夫的过去不好奇？”她的视线仍紧锁在那些牌位之中。
“以后我会慢慢地说给你听。”他眼光盯着那一排灵牌不动，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时他背后的门突然间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