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少年应识春衫薄(六)
沈宛再次被噎的够呛,正要开口反击,眼角的余光略过他干涸的双唇,遂轻轻叹了口气。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片沼泽地呢,他肯背着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再跟他斗嘴呢?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母后和父皇……安雅表姐已经回去求援了,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到处找她,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的,她心下暗暗安慰自己。
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困意渐渐的袭来。初时她还能强撑着打起精神,可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脑袋轻轻靠在他脖颈边,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贺桢身子一震,微微侧头,熟睡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他眼前。他怔了一怔,随即放慢了脚步,尽量让她平稳的睡着。原本骑马的时候尚未觉得这段路有多远,可现在却发现回去要走上很远很远。路途泥泞,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为了背上熟睡的少女,他将步子放的极轻极慢,走的稳稳当当。
沈宛再睁开眼睛时候已是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阳光很刺眼,原本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好像还是……靠在贺桢的肩膀上睡着的。
他脖颈处的衣裳上还沾了几根长发,衣领子上似乎还有几点湿漉漉的痕迹,沈宛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的用手指捻起那几根头发。
贺桢冲她笑了笑:“醒了?”
他的额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他已经背着她走了整整一上午,难怪他连外袍都没穿却出了一身汗。沈宛小脸红了红,面上微微发窘。她是最清楚自己的身材的,瞧着瘦瘦的,身上却着实藏了不少肉,不过长着一张很占便宜的巴掌脸罢了。安雅表姐就曾经酸酸的表示,她那张瘦削小巧的巴掌脸实在太对不起她吃下的那么多零嘴了。不过好在她也只是冬天略胖一点,到了夏天便会因着苦夏甚少吃东西,自然而然的就会瘦下来了。
她竭力想将自己缩的更小些,更轻点,好让他不觉得那么重。早知道有朝一日会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背着,她就不等夏天提前减肥了。
“怎么?要换个姿势?”贺桢误以为她趴的不舒服,双手托着她的背脊想让她换个姿势,身后却传来少女闷闷的声音:“没……不必了……”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笑起来时微微勾起的唇角,他的侧脸很清俊,清俊的让她微微失了神。他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眼底总是藏着些深不见底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的趴在他背上,半响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人?“
贺桢没有答话,沈宛自顾自的说下去:“看你的衣着打扮,倒像是富家公子,可又似乎不仅仅是富家公子。还有那些追杀你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好奇心还真重,贺桢不置可否的笑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沈宛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说出来怕吓死你,沈宛想了想:“至少有一半是真的。”贺桢轻轻一笑:“我的事,知道了对你可没半分好处。”
看样子是不打算告诉她了,沈宛不客气的回呛:“看样子你的仇家不少,估摸着你平时的为人也不怎么样吧。”她是小女孩心性,总是忍不住要占些口头上的便宜。沈宛自问也算口齿伶俐的,可一直说不过这姓贺的,不免心中有些忿忿。
贺桢似是不屑搭理她,沈宛一个人闲着无聊,干脆哼了一段小曲。曲子是她幼时的奶娘常常哼给她听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哼了一会儿,又颇为无聊的停了下来。贺桢转过脸来看她,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俊美无俦:“怎么不唱了?”
沈宛望着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故意问道:“贺公子喜欢音律?”
贺桢摇摇头,淡淡道:“不怎么喜欢。“
沈宛故作遗憾的叹了口气:“贺公子真会说笑。我听说世家贵公子们大多通晓音律,喜好乐艺。尤其是江南一带,乐姬琴技一绝,舞姬意态妍丽,所以江南一带的世家公子们大多雅擅音律,纵情声色。”
贺桢莞尔一笑:“沈小姐,纵情声色可不是个好词。而我,也并非江南人士。“
他的话里微微带了几分嘲讽之意,沈宛悻悻的垂下头,此人甚是精明,从他身上委实试探不出什么来。贺桢背着她继续往前走,也许是觉得无聊,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闲聊起来:“我并非不爱音律,只是自幼家教严格,音律被我母亲视为会让人玩物丧志的靡靡之音。”
沈宛微微一愣,缺听他又道:“我父亲最是喜好音律,家中豢养的舞姬乐姬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我的几个庶出的兄长为了讨他欢心,个个也都在音律上勤下功夫。唯独我,自幼被母亲严加约束,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方才刺杀我的那群黑衣人,大约就是我几位庶出兄长中的某一位派来的。我虽是唯一的嫡子,却并不讨父亲喜爱。他们的母亲都是我父亲的爱妾,又都会讨父亲欢心,若我死了,说不定全部家业都会落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手里。”贺桢淡淡道,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情绪。
沈宛此时倒是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贺桢这小子之所以这么不讨人喜欢,原来是因为有个花心的渣爹啊。比较起来父皇简直就是男人中的楷模,身为九五之尊却只娶了母后一个,后宫里冷清的连个妃子都没有。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是一母所出,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感情自然很好。
当然大哥和二哥的关系……唉,他俩虽然是嫡亲的兄弟,可毕竟我们家是有皇位要传承的,有竞争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贺桢家,大概争的只是家产吧。为了几个臭钱就派刺客刺杀自己的亲弟弟,这种哥哥真是禽兽不如!
为了点金钱手足相残,这些人真是“兄弟情深”啊。
她到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两句,只好沉默了下来,贺桢亦是沉默不语。周遭安静极了,四面空旷无比,荒无人烟,唯一能听到的便是彼此的呼吸声。
渐渐的走到了前头有人烟的地方,看着飘扬的炊烟,贺桢微微迟疑了一下,朝那户冒着炊烟的房子里走去。他倒是无所谓,可背上的沈宛一日水密未进了,她余毒未清,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需要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就在他们快走到这户农家时,贺桢的侍卫长带着手下找到了他。侍卫长目光中满是喜色,颤抖着声音张口唤道:“世……”
贺桢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侍卫长低着头不敢吭声,见贺桢背上背着个姑娘,侍卫长一看,正是之前在星云山“打劫”他们的姑娘。侍卫长大惊失色,连忙上去要接过那姑娘:“公子,让属下来吧。公子千金贵体……”
贺桢淡淡道:“不用”,动作平缓的背着那姑娘进了农家房,在给了农户一锭金子后,农户喜笑颜开的将床铺收拾整齐,让那睡的昏昏沉沉的姑娘躺了上去。贺桢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朝门外走去。
门外侍卫长贺一众侍卫们早已等候多时,将贺桢出来后具躬身行礼,侍卫长低声回禀道:“公子,已经查清楚了,这一拨刺客是二公子派来的。”
“至于我们进入突厥之前那个想在饭菜里下毒的小儿,是大公子的人。”
贺桢脸上没什么表情,侍卫长小心翼翼道:“公子,是否要将此事禀告侯爷,让侯爷惩治大公子和二公子……”
贺桢的目光落到侍卫长的脸上,侍卫长颇有些不自在的微微低头,却听自家公子嗤笑一声:“你认为他会吗?”
侍卫长沉默的低下头,脸上现出愤恨之色。公子是吴侯和夫人唯一的嫡子,当是尊贵无比,可偏偏吴侯却厌憎夫人,连带着公子都不得吴侯欢喜。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小妾所出,却都十分得到吴侯的喜爱,分外抬举大公子和二公子。如今公子虽然被册了世子,地位却十分不稳,吴侯早就想废了公子的世子之位而另立他人,这行刺之事说不定就是在吴侯的默许之下进行的。
“我那两位哥哥,总是自作聪明,仗着父亲的宠爱便忘乎所以。以为我死在外头,世子之位便能落在他们头上?”贺桢冷峻的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他们的心愿,你对外号称我在突厥遇刺重伤,暂时移动不得,只能在突厥养伤。”
贺桢淡淡道:“不止如此。吴地对朝廷的威胁,这些年朝廷已经有了防备之心。已经有人上书要吴侯送质子入京,如果我没有猜错,大约也就是近一两个月的事了。”
吴地古来便是最繁华富庶之地,吴侯在此拥兵自重,颇有几分同朝廷分庭抗礼的架势,龙椅上那位怕是早就坐不住了。如今恰好是一个好机会,借着朝臣的上书让吴侯派质子入京。若是安安定定倒罢了,质子在京城也会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可一旦吴侯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最先倒霉的一定是被当做质子的那个人。
若他此时回了吴地,毋庸置疑,那个被送进京城当质子的必然就是他。他那位好父亲早就有了不臣之心,将来举兵造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被送进京城的儿子无疑是送羊入虎口。吴侯起兵造反后,朝廷定然会先将那个质子杀了祭旗,而父亲,正好可以将不喜欢的儿子送过去,借机换个世子,当真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呢。
也不知在父亲心中,到底是大哥更重要呢,还是二哥更得宠。贺桢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眸光却如一袭寒潭般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