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千户之死
两人相对无言，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着，千户垂下眼睛，低声道：“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本来应该毫不犹豫的杀掉你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千户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不过我现在倒是有几分佩服你了……”
他仰躺着望向夜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我小时候，爹娘关系不好……我爹是个多情种子，总在外面勾三搭四，常常惹我娘生气。我那是还很小，天真的问他为什么要惹娘生气？爹就笑着对我说男人就像茶壶，哪有一个茶壶只配一个茶杯的道理？男人天生就该三妻四妾，不可能永远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
“我娘对我爹的花心很绝望，她从小就常常对我抱怨，她是商户的女儿，家中很有钱，我爹虽然穷，却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我娘嫁给他算是高攀，可我娘却一点都不幸福，她总说齐大非偶，后悔嫁给我爹。如果嫁给跟自己差不多的商人，说不定夫妇二人能举案齐眉，幸福的生活到老。”
“他们二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了一辈子，还没等我成年就先后离开了我。讽刺的是，他们生前关系那么差，死后却还要埋在一个墓塚里，连骨灰都要装进一个盒子里，永生永世都分不开。这是不是很讽刺？”
千户唇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沈清如沉默的望着星空，她明白千户的意思。若霍啓濬还是那个被贬谪到边塞，褫夺了王侯封号的落难贵公子，他们或许还可能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生活。可以霍啓濬如今的地位和形势，他将来必定也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人。
“女人性子太倔强是要吃苦头的。”千户转过脸来望着她，淡淡道：“我娘便是如此，我常常想，她若是肯接纳我爹那些露水情缘，肯定能把我爹的心慢慢拢回来的。她太倔强太清高了。”
沈清如垂眸不语，千户也沉默下来，气氛一片静谧，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余下几声虫鸣。千户微微笑道：“你来扶我一下，咱们接着走吧。”
沈清如点点头，两人各自无言，顺着沼泽边缘缓缓朝前走，周围越是寂静就越让人觉得不安。走了不远，前头的密林中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看样子是有人追来了。
他们二人，一个受了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照这个情势只怕很难全身而退了。千户脸上微微变色，低声对沈清如道：“快些沿原路返回。”
沈清如依言正要转身，腰上却突然一麻，一点力气都没有，身子就要软倒在地上的时候，有人伸手接住了她即将坠落的身体，随手封住了她的哑穴。沈清如静静的望着他，似乎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千户抱起沈清如的身体，一面寻了一处一人多高的草丛将沈清如轻轻放进去：“这里很隐蔽，追兵不容易找到，我会尽量引开他们。”
“不必内疚，将军也算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本来就该护他的骨血周全的。记得你承诺过的，不会回到他身边，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他衣衫的后背处一片殷红，晕染出很大一片，是伤口裂开了，握着剑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沈清如静静的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躺在草丛中，静静地目送着那道高大的身影渐渐离开，直到再也消失不见。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厮杀声，隐隐夹杂着一道清朗的声音：“竖子们都不敢现身一战？卫靖再此，尔等便只有放暗箭的胆量吗？”
这个人简直是自寻死路，沈清如微微闭上眼，鼻间隐隐有血腥味传来，耳边一片嘈杂，有兵器相碰的声音，有人的惨叫声，最后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一切都静止了。
沈清如躺在草地里，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寂静。
似乎又下起了雨，有一两滴滴落到她的面上，顺着面颊慢慢流淌下来，她很想起身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了，可身子却不能移动半分。周围很安静，再也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雨水的气息渐渐盖住了空气中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一切都在大雨里消弭于无形。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沈清如睁着眼睛仰望着天空，手掌却紧紧的攥成拳头，直到她的一根手指慢慢恢复了只觉，沈清如猛然坐起身，惊慌的朝方才声音的来源处踉踉跄跄的跑过去。
凌乱的肢体，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被雨水冲刷过后连泥土都染上了深深的红色。一只握着剑的手臂落在她身旁，那把剑她认得，曾经横在她颈边，威胁着要杀了她，那是千户的手臂。沈清如顾不得恶心和恐惧，拼命在那一堆尸体里翻找着。
他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喂，我在这儿……”一道微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清如惊喜的转身望过去，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千户仍贱兮兮的笑着，仿佛没事儿人似的靠在树上笑望着他，他的身上确是鲜血淋漓，左胸处有个狰狞可怕的伤口，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千户看到她的目光变得凝重，淡淡的笑道：“是致命伤，我活不久了……”
沈清如沉默不语，她疾步上前，突然从袖子上撕下一大块布来要去裹那伤口，千户静静的望着她，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不用白费力气了……”
血是值止都止不住的，伤口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是致命伤，可沈清如却像听不见似的，执着的用布条去裹伤口。包在伤口上的布条很快被鲜血浸透了，沈清如拼命地用手去捂着，然而没有用，那止不住的鲜血就像千户的生命一样在慢慢的流失着。
“你不用可怜我……”千户倒像没事儿人似的，口中哼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曲儿：“我这一生，倒也算值了。名马美人，千金宝刀，我样样都有过，有什么好遗憾的？”
“唯一有所亏心的大概就是你了，你是将军的夫人，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本该拼死护着你们母子回到他身边的。不过……卫家对我有活命之恩，为了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回去和卫小姐争宠，算我对不起你和将军。不过我已经用命来偿还了，我们也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闭嘴！少说话养养精神！”沈清如不耐烦的骂了一句，眼泪却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他是要杀她的，可最后却为了救她丢了性命。
“你这女人真是……”千户笑着应了一句，目光四下望了望：“没想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倒成了我的埋骨之地……”
他少年只时也是意气风发洋洋洒洒，总觉得凭着自己手中利剑就能扫平宇内，仗剑天涯，可随着年龄渐长，却发现以往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那些富家恶少们侵占了他的家产，害的他流落街头几乎就此死掉，幸好遇到了卫中堂，才算捡回一条命。
自那之后，他原本心灰意冷，可又不甘心庸庸碌碌的了此残生，卫中堂将他推荐给昀阳侯霍啓濬，在将军手下，他才渐渐捡回了曾经的信仰和热血。为了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救万民与水火之中，他自愿进突厥做卧底，一去便是整整十年，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早已不复当日模样，变成了一个嬉笑怒骂，奸诈油滑的兵油子。
他变得粗鲁跋扈，学会了欺压那些穷苦百姓，像个真正的突厥军官一样。曾几何时，他以为遗忘了自己的本心，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终还是捡了起来。
千户的头慢慢的垂下，沈清如一把抱住他的头，掐他打他，千户却再也没有抬头笑着和她斗嘴，他再也没办法开口了。
沈清如呆呆的放开千户，望着他安详的面容，他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似的，可他的身体却渐渐变得冰凉。
她的怀里，还藏着那把从他那“借”来的，用来防身的匕首，匕首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里的温度。两颗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滴落下来，落在这土地上化为无形。
她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沈清如用那把匕首拼命的刨土，先是用匕首，然而干脆用手掌不停的挖着，十根手指被粗擦的沙砾磨出了血泡，她却浑然不知的继续挖着，直到挖出一个足够容纳千户失身的墓冢。
沈清如将他的身体就地埋在了那个简易的坟冢里，没敢立碑，她怕有人找到这里，再打扰他的安宁。临走前，她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默默的插在坟冢上。
如果将来能遇到他的亲人，也好有个找回来的凭据，沈清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简陋的坟冢，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这荒无人烟的沼泽地。
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待着她，可既然决定走下去，她就不能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