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遥的惊诧和沉默落在他眼里,霍衍淡淡的笑了笑:“我要亲自去蓉城一趟处理些事情。”
她怔怔的望着他,神情微微有些沮丧。霍衍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在她唇边吻了吻:“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顿了顿:“你弟弟的事,我一直在派人寻找,暂时还没有消息。”
她“嗯”了一声,早已对此不抱什么希望。走失的时候弟弟年纪还小,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一个幼小的男孩如何能保住性命?
霍衍犹豫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清丽的面上:“害死你父亲的,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竭力用最平静的声音答道:“兵荒马乱,到处都有死于非命的人,我也不知道父亲是被何人所害。”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害死她父亲的凶手,就站在她面前。俊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仿佛对她的仇恨感同身受。
“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手刃仇人。”他凝视着她,手掌爱怜的抚着她的秀发。
她几乎忍不住想叫出声,她不需要他的温柔,不需要他的关怀,无论他待她如何好,她的心早已坚如磐石,绝不会有一丝半毫动摇。
可他的体贴还是让她心中闷闷的,这样狠辣无情的杀人恶魔,倒不如将她当做发泄的工具,对她残忍些,也许她的心里会更好过一些。
对杀父仇人生出这种情绪是多么可笑,林遥轻轻一笑:“多谢王爷关怀。”
无论胸口有多闷痛,心头有千万思绪,她都必须要走上那样一条路,没有其他选择。可她却也清楚的知晓一件事,今生今世,或许她再也忘不掉指尖温柔的摩挲着她手腕上的伤口,也忘不掉他脸上那可恶的笑容。
一个愣怔间,药材便从指尖掉落,林遥俯下身子拾捡,胸臆间的纷乱杂念或许比散落一地的药材更难理清。
她大约是孤单的太久了,所以才会被这杀人恶魔的一点点温情所蛊惑?林遥垂下眸子,从袖子里取出小银刀在手心里狠狠一划,鲜血一滴滴落入药材中,氤成一片红褐色的药泥。
蓉城。
白衣银甲的英武少年在众将军的簇拥下登上城头,遥遥的朝火光弥漫的蓉城里望去。凄惨的吼叫声响彻天际,城中的人扶老携幼,如潮水般朝城外涌出。
“求求你,开开城门放我们出去吧……”
“我们是没病的,孩子不能没有亲生爹娘……求官爷放我们出去吧……”
“我的孩子啊……我可以不出去,求你让我的孩子出去吧……”
蓉城素来富饶,原本便有“九州粮仓“的美誉,朝廷军队的军饷粮草多放置在蓉城。若能想办法在城中做手脚,断了朝廷军队的粮草供应,对朝廷来说是一笔极大的损失。
正因如此,吴国和南越都对此地觊觎已久,攻陷蓉城便等于斩断了朝廷的一只臂膀。朝廷在此地布下重兵把守,想在外头攻陷蓉城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祸端却是从内部而始,南越人重金买通了蓉城当地的一个保长,在蓉城最大的一口井中投了毒。
若只是寻常的毒倒也罢了,那毒却是疫病的一种,传染性极强。短短几日,蓉城内的居民已经有不少人都染了疫病,就算那些没有饮过井水的人接触过感染疫病的人后也难以逃脱被传染的命运。
开始的时候官府还想将被传染的和尚未被传染的人群隔离开来,可被传染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生怕自己被官军火烧活埋了,总悄悄从隔离区逃出来,疫病因此传染的更加猖獗。
就连蓉城太守,也没有逃脱被传染的命运。
“此次疫病蔓延,是臣的失职,殿下就算将臣碎尸万段,臣也绝不会有半点怨言。”蓉城太守遥遥的跪在地上,远远的朝着霍衍叩拜。
霍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的确罪该万死。”蓉城内部竟然出了奸细,如今朝廷的粮草损失严重不提,这一城的居民,恐怕也保不住了。
“你在京城的家小,本王会让人妥善照顾,不会因你被连累。”
蓉城太守从容的跪拜:“多谢殿下。这城中尚未感染疫病的百姓,请殿下尽快让人放他们出城吧。“
”蠢货!疫病传染性那样强,若是放出来有疫病的人将城外的人也传染了怎么办?“”宋慎恨恨的开口,城里的凄惨境况他也见了,里头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不错,可若是放出这些人,只会让外头的人受害,让更多的人感染上疫病。
蓉城太守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这满城的人都为这场疫病陪葬?
可那些没有染上疫病的老百姓,他们是无辜的,是健康的,为什么要成为牺牲品呢?
“殿下,城中老百姓是无辜的……殿下不能……”蓉城太守年迈的身形如风中落叶一般,霍衍冷冷的睨了他一眼,眼光中的寒意不言而喻。
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将那些健康的人同染了疫病的人一道处理掉,这种行径同敌军有什么差别?简直是禽兽不如。
蓉城太守痛苦的咒骂声再也发不出了,有人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宋慎恨恨的朝那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啐了一口:“蠢货老匹夫!若不是你的失察,这些人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他们是军人,纵然每个人手中都染着鲜血,却都是敌人的鲜血。他们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可却从来没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过手。
可若不杀了这一城百姓,不彻从根源上断绝疫病,疫病便会大规模的扩散开来,会有更多的人感染疫病深受其害。
“放箭!”
漫天银箭对准了城门外,待令旗一出,数不清的箭簇齐齐而发,蓉城内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有人直接被箭簇射中,凄惨的死去,更多的人在火海中奔波哭嚎,城门却牢牢的关闭着。
大火渐渐的蔓延开来,无数人的哭嚎声响彻天际:“求求你,放我们出去啊……”
“孩子是无辜的……求你放过孩子啊……”
“我根本就没有得病,为什么不让我出城?”
纵然那些见惯了鲜血和尸体的将军们,面上也纷纷露出难过的神色,不忍再看这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他们同吴军生死相搏,也杀过无数的南越人,可却从未对自己的同胞下过手。
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他们为何打仗,为何从戎?为的是保家人平安,保大盛的万民平安,可仅仅因为一两个奸细的缘故,整个蓉城却都要陪葬,昔日保护他们的军人们只能调转刀口,对准这帮无辜的老百姓。
残忍,却又不得不为之。
他们都明白,同大盛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性命想比,小小的一城百姓确实无足轻重,两弊相衡取其轻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可如果那小小的一城中有你的父母亲眷,至亲至爱,你还会觉得无足轻重吗?
同整个大盛王朝想相较而言,蓉城百姓的性命卑微的如蝼蚁一般,可蝼蚁尚且惜命,他们凭什么要为了不相识的其他人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蓉城中火光冲天,悲惨的哀鸣声响彻云霄,众人情不自禁的别开脸,不忍再望过去。霍衍却定定的望着城中惨绝人寰的一幕,淡淡的抿了一口玉盅中的香茗:“蓉城四季如春,是著名的春城。城中繁花如锦,四季常开不败,这番奇异的景象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四季如春,繁华如锦的春城从此之后便是一片焦土,再也开不出一朵花,再也没有半点人烟。
城中渐渐的安静下去,悲凉的惨嚎声渐渐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空洞的风声,盘旋在空荡荡的蓉城上空。白衣银甲的英俊少年立在这废墟般的城池上,冷冷的斜睨着这满城遍地的尸体,伸手折了一朵盛放的嫣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城中怀春的少男少女,大约也曾折了这鲜艳的桃花,相约着一道去霸岗上头踏青游春。这番情景,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桃花慢慢落在地上,融在地上的血海中。桃花纵是再鲜艳,却也红不过这刺目的血海。
霍衍离开的日子里,林遥每日都乖乖的按时吃药养身体,负责伺候她的人对她格外照顾,又没有那个杀人恶魔在身边,她的心情应当好上许多才是。
可她却频频做噩梦,梦中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日,千千万万的人凄惨的叫声响彻云霄。
“放了我吧,我没有染上疫病。”
“我的孩子,求求你让我的孩子出城吧……”
爹爹拼了性命才将她送出城,她舍不得爹爹,一贯爱女心切的爹爹却只对她摆摆手:“走吧,走的越远越好。”
她后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越城……被那个杀人魔王屠杀殆尽,为的不过是可能传染的时疫。
不过是”可能“二字,便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活活葬送,何其残忍!
林遥猛然从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窗户开着,窗外的风声呼啸而来,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