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济在紫禁城中浸淫多年,自然明白怿心所说的“处置”是什么意思。
他指了两个心腹太监,即刻取了麻绳,将那两个没了气息的奶娘五花大绑之后装进麻袋里拖出了角门。
李德嫔瘫坐在地,眼泪簌簌而下,拿捏药碗的那只手止不住颤抖着,“怿心,我被人害死了,姞儿要被人害死了。”
“如今已知症结所在,我给你换个可靠的奶娘来,对症下药,这病总该好起来的。”
“可我杀人了,”李德嫔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我杀人了……”
怿心强行握稳李德嫔的手,沉声告诉她,“此二人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死了就死了,你万不可别钻牛角尖。”
如此宽慰了李德嫔许久,才算是稳住了她的心神,到底如今她满心满肺都是轩姞,分不得过多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怿心跨进翊坤宫大门的时候,驻足问白苓道:“姝儿出事儿的那天,那个自称是针工局的宫女,如今想来极是奇怪。白苓,你去针工局看一看,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白苓不敢怠慢,顶着风雪便往针工局赶了过去,约莫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便回了,却只道是针工局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宫女,寻遍四周,也不曾找到。
“娘娘是怀疑,有人故意指使了人来告知二公主出事的事情,才致使二皇子甫生即死?”白苓越想越觉得可怕,“咱们要不要告诉皇上?”
怿心摇摇头,“无凭无据的,哪里能叫人信服?”
白苓道:“娘娘,恕奴婢直言,奴婢觉得方才李德嫔不该杀死那两个奶娘,若然叫这二人前去指认,指不定便能寻出这个暗害五公主的凶手,或许此人和咱们宫里的事情也逃不脱干系。”
“德嫔也是急火攻心了。”怿心喝下一口热茶,淡笑道,“你可记得潞王世子之死?”
“自然是不能忘的!”白苓愤恨已极,“那魏嬷嬷为老不尊心术不正,追本溯源,咱们翊坤宫受的这些苦可不都是拜她所赐么?”
“你可相信一个嬷嬷会擅自做主谋害世子?若不是得了上头主子的允准授意,我却不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怿心冷笑,“可见如何?终究也是这个魏嬷嬷顶了全部的罪责,她身后这个赵次妃,可还是那个风光无限,深受潞王宠爱的次妃。”
白苓若有所悟,“娘娘的意思是,这一次即便寻到了奶娘口中所说的宫女,怕也撼动不了她身后的主子?”
“与其大动干戈又一无所获,倒不如不动声色,暗中当心。”正说着,怿心又恼恨起来,“只怪我这些日子心绪不好,都不曾好好想过这些事情。当初五公主知道得风寒的时候,我便该叫你提醒德嫔,这几个奶娘不能用了。”
白苓出言安慰,“您当时身陷困境,又有孕在身,哪里能这样缜密?”
这般絮絮温语,怿心才算是渐渐平和了心绪。
除夕那一日是个大晴天,风雪一大早便停了下来。
庞保和刘成指挥着小太监与小宫女们在院中扫雪,本是在说说笑笑的,却忽然一个个都跪在了地上,山呼道:“给陛下请安!”
是时,怿心正坐于殿中,烧槽琵琶在手,素手拨弦,悠扬曲乐便自弦上流淌而出。
“汉宫秋月。”朱翊钧走进来,“除夕日弹这样的曲子,是不合时宜的。”
乐声戛然而止,怿心正要行礼之时,朱翊钧已是扶住了她,“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何必讲究这些。”
纵使朱翊钧这般情切关心,怿心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说出的话自不似往日那般亲昵烂漫,只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谢陛下关怀。”
朱翊钧坐到怿心对面,与她之间隔着一只小木案,“还在生朕的气?”
怿心低下头,“臣妾不敢。”
朱翊钧极是不能忍受怿心这般淡漠的模样,他宁可她现在朝着他哭闹打骂大发雷霆,也不愿瞧见她现在这个样子。
“朕不来翊坤宫,你也不来乾清宫,你这个样子,是准备往后与朕恩断情绝?你不说话,手里的琵琶弹的却是汉宫秋月,分明怨恨曲中论,朕如今总算懂得此句的含义。”
怿心辩解,“臣妾不是昭君,陛下也非汉元帝,‘分明怨恨曲中论’,这话臣妾担不起。”
“你每每总是总是这样,嘴上只说不敢,可做出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敢得很。”
朱翊钧颇是恼怒的样子,说到最后,话里却也是不知不觉带了几分妥协的意味,“郑怿心,到底朕要怎么做,你心里这口气才算能解?”
“这话该我问你,究竟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不再抓住从前的事情引为心结?”
“即便朕从前确有此想,可如今事情已经查明,罪魁祸首也已伏法,朕自然信你,如何还会再有心结?”
怿心低头转着手里的一方帕子,好笑道:“那么往后若是臣妾再于内廷偶遇潞王,陛下是不是还要问一次,臣妾心中是否波澜未起?”
“父皇……”轩姝忽然叫着朱翊钧从门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腰间挂着的玉铃铛便有清脆的响声,轩姝两只小手抱住了朱翊钧的腿便不肯撒手,直要朱翊钧将她抱了起来才肯罢休。
到底女儿是和父皇亲的,怿心看在眼里,心肠到底到底也是软了下来。
毕竟为了轩姝,她也不能和朱翊钧就这样下去,否则还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再受什么灾。
她忽然有些想哭,“陛下送的玉铃铛,姝儿很喜欢,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朱翊钧有些惊喜,“你知道是朕送的?”
怿心颔首,“臣妾一直都知道,臣妾也知道这些日子来翊坤宫的用度未有所短,也是因为陛下庇护。”
轩姝在朱翊钧怀里折腾了一会儿,又从他的腿上滑下来,一扭一扭地笑着往外面去玩儿了。
朱翊钧起身立到怿心面前,握一握她的双臂,皱眉道:“你瘦了这样多。”
倒不知是玩笑还是自伤,怿心低眉看着自己的鞋尖儿,“瘦似飞燕,许能作掌上舞。”
“那朕以后便将你捧于掌心,容你作舞也好,弹琴也好,只要你喜欢都好。”
怿心抬眸,看着朱翊钧怔了怔,却没有接话了。
朱翊钧心头微凉,“怿心,朕总觉得,你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人总会变,臣妾也不能免俗。”
这话怿心说得真切,她了然朱翊钧的内心,也清楚自己的感受,可这次的事总不免叫她心里生出疏离来,饶是真话,自己听着倒也像是不真了。
“朕打算过了元宵便叫陈矩拟旨,追封常漵为邠哀王。”
提起常漵,怿心更是不免触动情肠,低低道:“臣妾代常漵谢过陛下。”
正是情意融融的时刻,却冷不丁从西侧宫墙内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如夜枭哭号,痛彻心扉。
怿心忽的一下僵直了身子,外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急不可耐的脚步声,只见白苓飞快地奔进来,站在面前道:“娘娘……”
怿心心里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五公主……”
“是,五公主方才过世了。娘娘要不要过去?”
是该过去的,可是此刻怿心却忍不住心生怯意。
到底还是来不及,没能留住轩姞的性命。
她只觉得没有颜面去面对李德嫔,明明她早该注意到轩姞的病有猫腻的,如今却是如何自责都为时已晚了。
因为常漵与轩姞的死,万历十三年的新年也不似从前的新年一般热闹,虽是佳节,究竟还是透着淡淡的哀戚。
正月十六的时候,朱翊钧下旨追封常漵为邠哀王,轩姞为仙居公主。
李德嫔倒是未曾常日大哭大闹,只是日日都往英华殿去替轩姞焚烧纸钱冥镪,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即便是怿心去劝,她也丝毫不加理会,成日里只像是孤魂野鬼一般,游走在长春宫与英华殿之间。
这一夜,朱翊钧难得宿在了刘昭妃的咸福宫,许康嫔便到了翊坤宫来与怿心作伴,自生产常漵当日一事后,怿心与许康嫔已是极为亲近的了。
“臣妾今日在路上遇见德嫔,与她打招呼,她却像是什么也看见似的,眼神空空的便走了过去,瞧着倒是怪怕人的。”
怿心唏嘘不已,“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与她说话,她也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仙居公主过世,对她的打击实在极大,谁去劝说都没有用。”
许康嫔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递到怿心手中,含笑道:“里面是薄荷叶。虽说二公主千娇万贵,这哮症应该不会动作,可总要防着万一,把这个带在身边,若有紧急之事倒可救急。”
这一些怿心自是早就想到了的,如今轩姝身上已是挂着她亲手缝制的薄荷香包。
只是许康嫔这样特意送来,她也不好推辞,便笑着收了下来,“你有心了。”
“贵妃娘娘救命!贵妃娘娘救命!”
外头忽然一阵急不可耐的呼喊,怿心尚且反应不过来,便见李德嫔的侍女银屏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朝着怿心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求郑贵妃救救我家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