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端嫔听在心中,面上对此却未置可否,只唏嘘轻叹,“张顺嫔死了,我本想说有个许拂云在身边,总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可如今看来,这紫禁城里再也没有顺嫔这样好的人了。”
周端嫔两手环抱住自己,怅然道:“芷云,我忽然觉得这样孑然一身的感觉好可怕,好像偌大的天地之间,无可依傍。”
芷云连忙去劝,“娘娘,您千万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您至少还有娘家周家,您万不可就此颓唐了。”
周端嫔轻握着自己受伤的右手,低声喟叹,“本宫明白,本宫都明白。”
轩姝是在七日之后由崔文升亲自送回来的,孩子面色红润,依旧活蹦乱跳的,可见王皇后当真照顾得极好。
若非轩姝偶然还是会咳嗽几声,怿心几乎都会忘记她带了哮症在身上。
轩姝数日不曾见到母亲,回到怿心身边时极高兴,一岁多的孩子,已会咿咿呀呀叫母妃了。
怿心总是搂着轩姝不肯松手,第一个孩子总是最珍贵的,如今几乎可以说是是失而复得,更是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怿心的心肠了。
有轩姝在身边,怿心失去常漵的苦痛也总算没有那么强烈,面上也渐渐开始有了笑脸。
白苓推门进来进来,搁下手里的银狐皮袄,朝着双手哈了口气,又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这才撩起碧玉珠帘走进来,却见怿心自己正站着穿衣裳,白苓惊道:“娘娘,您怎么起身了?”
“这些日子总是没力气,下不得地,今日总算稍稍好些。我想去长春宫看看德嫔,生常漵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可这么些天我都没有见到她。”
白苓接过手替怿心整理衣裳,又拿过银狐皮袄来替她披上,含笑道:“恰好皇上着人送了这件银狐皮袄来,外头天寒地冻的,娘娘还在月子里,出门若是受了寒,往后可是要遭罪的。”
一听是朱翊钧送来的,怿心便有些抗拒了,伸手将皮袄脱了下来。
原想扔到一边,但看到熟睡的轩姝后,怿心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将那银狐皮袄给轩姝盖在了身上。
怿心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不是说五公主身子一直不好么?我若穿着这个去招摇,总是不好的。”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白苓便开了衣柜,取了寻常的一件风帽斗篷来给怿心披上,替她系上胸前系带时,白苓轻声道,“娘娘,五公主她……”
怿心扬了扬眉眼,“当真这么不好么?”
白苓低低道,“张明说,就这几日了。”
怿心有些焦急,匆匆吩咐过采霜觅雪好生看顾轩姝,即刻便与白苓一道往长春宫去了。
走出宫门的时候,怿心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天守门的两个侍卫呢?”
“陈公公如今提督东厂,抓两个侍卫进东厂大牢自是亲而易举的事情。”
怿心心肠一硬,“叫陈矩好好招呼着,万不可薄待了这两个人。”
白苓会意,“奴婢明白。”
走进长春宫的时候,李德嫔宫中的太监赵济便朝着怿心打了个千儿,“郑贵妃万安!”
怿心略略抬了抬手,示意赵济免了礼节,轻启门扇抬步而入,便见秋香色的帷幔遮掩下,李德嫔正静静趴在红木摇篮边守着。
室内是极为暖和的,怿心摘下斗篷交给白苓抱着,自己则拨开帐幔走到李德嫔身后。
柔若无骨的素手在李德嫔瘦削的肩上轻轻一放,唤她一句:“桑若。”
李德嫔面上泪痕未干,缓缓转过头来,眼里满是茫然。
她盯着怿心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认出她来似的,“还在坐月子,你怎么出来了?”
怿心搬过凳子在李德嫔身边坐下,替她擦拭面上泪痕,“我来看看你和姞儿。”
李德嫔看着摇篮之中面色发白的轩姞,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窒闷,“她才五个月。太医们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姞儿……我现在只希望,姞儿能过了这个年关。”
这种痛苦,怿心可以感同身受,“桑若,你别说这样丧气的话。”
李德嫔摇头,声音小小的,生怕惊动了摇篮里的轩姞,“自三个多月前受了风寒,这病就一直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这一次烧了五六日了,一点儿起色都没有。”
“风寒?”怿心在李德嫔的话里辨出几分不对来,“怎么好端端的会得风寒?姞儿这么小,苦涩的汤药定然难以下咽,这病是怎么治的?”
“太医开的药煎好之后是给姞儿的奶娘去喝的,这样乳汁便带了药性,姞儿也就可以喝下这些了。”
正与李德嫔说着话,透过窗户纸,怿心便见银屏端着药进了长春宫的偏殿,想必就是素日里乳母嬷嬷们照顾轩姞的地方了。
怿心站起身子,“我怕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掀帐而出,披好风帽斗篷便开门走了出去。
银屏从偏殿送完药出门,恰见怿心迎面走来,正要福身唱礼,却见怿心的食指在唇间一竖,示意她噤声。
银屏虽是疑惑不解,却也只好照做,只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微微点了个头致意,便安安静静下去了。
怿心蹑手蹑脚靠近偏殿的大门,隔着门扇,便能闻听里头两个乳母嬷嬷的谈话。
其中一个极是怨愤的模样,“又送来了!天天送药过来,病得又不是咱们,这样没病也要喝出病来。”
另一个便劝,“你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了。拿来你不喝也就罢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三天前那碗是我喝的,今天这一碗你来喝!”
“我也不想喝,苦得我舌头都发麻,明天再说罢。”
说话的这个奶娘拿起药碗,走到一盆水仙盆栽之前,碗盏微微倾斜,那些能救轩姞性命的汤药,便如瀑布般落进了泥土之中。
这倒掉的哪里是一碗药,分明是轩姞的性命!
怿心骤然推开偏殿大门,倒药的那个奶娘被唬了一跳,手一滑,手里的药碗便落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怿心的绣鞋面前。
视线顺着怿心的鞋尖上移,直至看见怿心僵冷的面貌,两个奶娘的腿便像是被人打了一棍,扑通两声跪在了地上,“贵妃娘娘!”
李德嫔从外头匆匆而入,她对这一切尚且一无所知,见眼前这情状,更是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来,把你们两个方才的谈话,一五一十和德嫔娘娘再说一遍,若有一字错漏,本宫便扒了你们两个的衣裳,叫你们雪天游街!”
这么多么耻辱的惩罚!
简直要比直接砍了她们还要叫人痛苦!
两人膝行上前,一个磕头如捣蒜,一个抓着怿心的裙角哭喊,“郑贵妃饶命!郑贵妃饶命啊!奴婢们以后一定按吩咐喝药,一碗也不敢落了!”
这样一开口,李德嫔心中已是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她气得浑身发颤,照着二人的面皮劈面便是好几个响亮的巴掌,“你们这两个贱奴!姞儿要被你们害死了!”
“娘娘!”金月匆忙进来扶住了几乎要气得晕厥的李德嫔。
怿心抬起脚,踢开眼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女人,“五公主好好的,当初为什么会忽然得了风寒?”
李德嫔掐住靠近她的那个奶娘的脖子,“说!是谁指使你干的?谁指使你来害我的女儿!”
另一个急忙要去帮着拉开李德嫔的手,“德嫔娘娘!我们真的不知道,五公主得风寒是个意外,小孩子踢被子总是有的。”
怿心冷笑,“一个多月的孩子会踢被子?你打量着本宫是不曾生养过的闺阁小姐么?竟说出这样叫人笑掉大牙的话来!”
“赵济!”李德嫔眼里露出浓厚的杀意来,“扒了这两个贱人的衣裳,拿绳子捆了扔出去游街!”
“别别别!奴婢说实话!奴婢说实话!”被李德嫔掐着脖子的奶娘连连咳嗽了几声,哭丧着一张脸,“奴婢不知道是谁的吩咐,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宫女儿给了奴婢们不少银子,叫奴婢们悄悄掀开了五公主的襁褓,说是叫五公主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可以了。”
怿心细细听着,“蒙着面纱?还有呢?”
“还有……”那奶娘搜肠刮肚地想着,“还有就是那宫女儿右手背上似乎有被烫伤的疤痕,夜里昏暗,奴婢也不知看得真不真切,旁的再没有了!奴婢再不知了!”
李德嫔血气上涌直冲头顶,她忽然推开金月,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药碗,抬手便重重砸在了说话的奶娘脑袋上,那人脖子一僵,登时瞪大了双眼仰面倒在了地上。
赵济过去一探鼻息,惊惶道:“娘娘!她死了!”
另一个奶娘见得这个场面,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提不上来,也昂首倒了下去。
怿心看着也是心惊胆战,她几时见过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可她明白,这个时候李德嫔已是六神无主,只有她能够处理眼前的一切。
她只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吩咐道:“白苓,回翊坤宫去,将姝儿的其中一个奶娘带到长春宫来喂养五公主。赵济,你把这两个人处置了,对外就说玩忽职守,致使五公主久病不愈,被李德嫔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