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奎掀开遮着的布,托盘上一个刻着字的木偶小人便露了出来。
“观花殿?”朱翊钧拿起木偶在手里转了一圈,拇指摩挲着上头刻着的“癸亥年八月十七”,视线忽然剜向眼前跪着的张顺嫔,扬手便把手里的木偶扔到了张顺嫔面前,额上青筋暴起,“你的杰作?!”
王皇后自然知道“癸亥年八月十七”是什么日子,那是朱翊钧的生辰,眼前这样子,定然是行了厌胜之术,而如今深恨朱翊钧,意欲夺他性命而后快的,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眼前的张顺嫔,着实找不到第二个人。
朱翊钧的如今的模样,可谓戾气横生,被人行刺,怿心出事,孩子尚且不知能否保住,这下可好,又扯出了妃嫔诅咒一事,自然可以想见他现下得是恼怒到何种境地。
王皇后不敢开口说话,只好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事态发展。
张顺嫔两眼之中,像是蓄着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她云淡风轻地承认,“陛下英明,这正是臣妾亲手雕刻,今年大年初一之时亲手掩埋,也是臣妾亲口向上天祈祷,朱翊钧!你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朱翊钧怒极反笑,连连道了三个“好”字,“常云!”
“奴婢在!”
“顺嫔即刻赐死。”朱翊钧怒视着地上那个诅咒他的木偶人,恨道,“赏——火刑。”
朱翊钧话音甫落,即刻便有人押着张顺嫔走出坤宁宫,张顺嫔面上毫无赴死的恐惧,相反却是解脱的笑意,她朝着漫天的阳光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她轻轻蠕动嘴唇,“简修,今日是你生辰,蕊寒来找你了,简修,你等我……”
常云即刻要跟过去行刑,却不想朱翊钧再度叫住了他,“等一等!”
常云仔细竖起耳朵聆听吩咐,“陛下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看向北处宫后苑的方向,眼里满是阴鸷,“告诉内官监,即刻把观花殿给朕拆了,改筑其他,若是再留有一点儿观花殿的影子,整个内官监都去给顺嫔作伴!”
“奴婢遵旨!”常云将朱翊钧的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他知道此刻的朱翊钧谁也惹不起,吩咐下去的事情愈发不敢怠慢,绷紧了一根心弦赶紧去做事了。
王皇后走到朱翊钧身前,柔声道:“陛下,您消消气,万勿为这般狼心狗肺的人气坏了身子。臣妾宫中还有几件陛下的常服,陛下将身上这件换下来吧。”
朱翊钧低头看了看身上沾染的血迹,心里愈加紧了几分,面露愁色,轻轻点头应一声,“也好。”
……
怿心的小产征兆,是在两日后的一早出现的。
彼时,白苓正拧了一块热帕子,要给怿心擦拭身体,掀开被子的时候,却见她身下有丝丝鲜红渗出,白苓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赶紧让庞保去太医院将所有的太医都请了过来,又叫刘成即刻去请朱翊钧。
朱翊钧闻得此言,哪里还有心思上朝,即刻抛下了满朝文武往翊坤宫赶去,甫一进门,对着跪了一地的太医便是满是肃杀的语气,“淑嫔怎么样了?”
陆太医惊惶道:“幸而白苓姑娘发现得早,臣已为淑嫔娘娘针灸止血,又与太医院的诸位同僚共同商议了安胎良方,只要淑嫔娘娘服下,腹中皇嗣,便当无虞。”
“既然有了法子,还这样多的人杵在翊坤宫做什么?平白惹得气浊一片,都下去!”
如此发话,殿中之人便悉数退了下去,唯余下朱翊钧陪着怿心。白苓端着药进来,要喂怿心喝下,却被朱翊钧接过,伸手叫白苓下去。
舀起药正要喂怿心喝下,朱翊钧却见怿心的双睫轻轻一颤,紧闭的双眼便缓缓睁开。
怿心见到朱翊钧在身边,虚弱着浅浅一笑,“你来了。”
朱翊钧小心翼翼扶着怿心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前,“醒了?感觉好点儿没有?”
怿心的头顶,能真切感受到朱翊钧说话时下巴的轻动,她全身的力气都靠在朱翊钧身上,心里微喜,“原来你这么温柔的。”
朱翊钧好笑,“朕以前对你不温柔么?”
怿心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倏忽一变,声音里便透了几分急切,“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朱翊钧重新拿起药碗,重重点头,“我们的孩子福大,好着呢,快把药喝了,是安胎的。”
怿心听得如此,便是连勺子也不要了,顾不得苦,捧着药碗便大口大口将汤药饮尽,喝得急了,险些呛到。
朱翊钧拿开药碗,轻拍怿心的背,“喝的这么急做什么?”
“我快一些喝下去,孩子就能快一些平安。”
朱翊钧的手轻放在怿心小腹之上,温言软语道:“你这么在乎这个孩子吗?”
怿心覆上朱翊钧的手,“很在乎,非常在乎。”
“怿心,朕答应你,不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朕都会倾尽一切对这孩子好,朕要给这孩子最好的一切。”
朱翊钧的允诺叫怿心欣喜,“那臣妾就先代孩子谢过父皇了。”
“你不要命了吗?就这样扑出来为朕挡刀?”朱翊钧愧然不已。
怿心的眉眼舒展开来,“总之你没事,就好了。”
朱翊钧动容万分:“这话该是朕对你说,你没事,一切就好了。”
怿心便这般,安安静静在翊坤宫中休养了两个多月,身上这刀伤才算是痊愈,腹中孩子有朱翊钧的严格吩咐与关照,太医院自是丝毫也不敢怠慢,更是精心调养着。
五月里阳光明媚的时候,庞保与刘成搬了木榻出来放在翊坤宫的院中,白苓仔细地扶着怿心出来坐在太阳底下。
腹中孩子过了头三个月,胎气一日稳固过一日,怿心心中,也是一日沉静过一日。
她看着枝叶繁茂的几株梨树,轻叹道:“今年一直在屋里躺着,都没看到梨花盛放的样子。”
“等你养好了身子,往后害怕看不到么?只怕年复一年,你要看得生厌了。”李德嫔带着金月从门口进来,便是温温柔柔的话。
怿心忙就要站起来相迎,李德嫔却即刻拉着她坐下,“你如今身子重,可别轻易乱动。”
怿心嗔怪道:“不过是怀孩子罢了,哪里就这么虚弱了?我在宫中躺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一看我,可把我给憋闷死了。”
李德嫔解释道:“这可不能怪我,是皇上下了令儿的,谁也不准进翊坤宫打扰你,这不今早才撤了,否则我们到现在也看不到你。”
怿心笑道:“左右这梨花也谢了,翊坤宫中也不曾有什么好景致,恰好你来了,不如一道往宫后苑走一走?否则成日憋在这儿,我怕身上的病刚好,心里又要憋出病来。”
李德嫔盯着怿心看了半晌,这才下了决心,婉然笑道:“好罢好罢,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你出去走一走,但愿皇上知道了,不会怪罪我。”
行于朱墙碧瓦之下,怿心看着往来的宫人,倒觉恍若隔世,“一连休养了两个月不曾出来,如今更是觉得这些宫女太监,都要认不得我了。”
李德嫔失笑,“怎么会?你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淑嫔娘娘,不认得谁也不能不认得你。”说着,她忽然唏嘘,“素日里只当张顺嫔性子清冷,不落尘埃,却不想还有这样的心胸,竟为了张家去行刺皇上,真是糊涂油蒙了心的,平白断送了自己的一条命。皇上赐了火刑,想想便觉得可怖。”
怿心微微蹙眉,“提刀行刺,厌胜之术,她是铁了心要至皇上于死地,桩桩件件皆是万死之罪,皇上哪能容她?”
李德嫔牵着怿心的手,与她一道步上宫后苑的堆绣山,指着山上亭子的牌匾道:“你应该知道了,皇上下令拆了观花殿,内官监便以太湖奇石兴建堆绣山,又于山上建这座御景亭,立于此,可远眺紫禁,俯瞰整个宫苑。”
怿心极目远眺,便觉天朗气清,胸中也开阔起来。前头拐角处一个身形缓步而过,极是颓然的模样,怿心疑道:“刚刚走过去的,是周端嫔么?”
李德嫔朝着前头望了望,肯定道:“正是她。张顺嫔死后不久,太后就叫皇上解了周端嫔的禁足了。其实解不解的也无甚不同,左右如今冯张大势早已化作云烟去,她身后再无依靠,又如何能再有昔日气势?”
怿心朝着周端嫔离去的方向思忖着轻叹,“张顺嫔的心计,远不止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般简单。”
李德嫔不解,“这话怎么说?”
“大公主周岁宴当日,张顺嫔舍弃周端嫔,替我洗刷冤屈出主意的时候,我便觉奇怪,以她们二人的交情,便如你我一般,张顺嫔怎会临阵倒戈?后来她说是为了还我人情,因为我曾见她私烧纸钱而未动声色,我便不曾多心,如今想来,自是没有那般单纯。”
李德嫔想当然道:“必定是为张居正焚烧的纸钱了。”
(还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