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顺妃先是腹部撞上了竖起的汉白玉栏杆,而后逃往御景亭的西南角时,西南角的栏杆忽然断裂,她才跌落了下去。”
怿心摩挲着手里的碗盏,忖度着道,“若说周端嫔要常顺妃死,她大可以直接将顺妃从西南角推落下去,若说她想一举两得以顺妃失子陷害于我,那她先前那一推的力道这样大,一定已经达到了目的,她又何必特地弄松栏杆让顺妃跌下去呢?顺妃一死,岂不是死无对证无人能够指证我了么?”
李德嫔站起来,在殿中踱过两圈儿,眉头蹙起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事儿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参与了!而那个人意欲要了常顺妃的命,那人还不曾动手,便已经乘了周端嫔的东风了。”
怿心深以为然,笑道:“正如昨晚落胎之时,常顺妃被人下了猛药,险些丢了性命,你猜是谁的主意?”
“定是那个松动西南角栏杆的人了!”李桑若笃定后又很快疑惑,“我却不懂,那个人与常顺妃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连环的手段都旨在夺她性命?昨天那样的药下去,她这身体几乎是废了。”
怿心心肠一硬,“恶人自有恶人磨,她曾想毒害我的孩子,如今这般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李德嫔重新坐下,“她是求仁得仁,要担起这个顺妃之位带来的荣宠,也得担得起与之俱来的威胁,否则岂非天下的好事都叫她占了去了?”
怿心轻轻笑着,心下对于常顺妃一事,倒是隐隐有了几分计较。
到了九月初九重阳的那一日,朱翊钧便携阖宫嫔妃一应齐聚慈宁宫中,为李太后恭贺桑榆暮景之喜。
常顺妃那样的身子,自然是不适宜出现在这样节庆的场合,只是叫诸人有些意外的是,周端嫔却也迟到了。
李太后倒是不在意周端嫔,相反却是更加关注起了她素日里都不甚待见的怿心,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关注怿心腹中的孩子。
“德妃还有两月便要生产了吧,月份渐大,更要好生休养着。”
怿心谦和道:“劳太后娘娘垂询,臣妾一切安好。”
抬眸之间,便见朱翊钧笑着望过来,眉目里蕴着的满是温柔,“德妃近日悉心养胎,胎气甚稳,母后不必忧心。”
李太后眸光一暗,语气便略微带了指责,“如今宫中只有常洛与轩媖两个孩子,加上德妃腹中的,也不过才三个罢了,钧儿,你不可日夜只悬心于翊坤宫,别处也当多多留意些,为我大明江山开枝散叶才是。”
朱翊钧只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道:“朕知道了。”
门外有稀碎的脚步声声接近,循声望去,便见周端嫔莲步姗姗从殿门之外转入,身后引着一个闺阁女儿打扮的姑娘一道进来。
四膝跪地,周端嫔开口便是请罪:“太后娘娘,重阳佳节臣妾来迟,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起来吧。”李太后的目光落在周端嫔身后,“端嫔,你身后的是谁?”
周端嫔略略侧开了身子,容得身后那个闺阁姑娘展露于李太后面前,“回太后娘娘,这是臣妾表妹,姓许,小字拂云,是特意入宫来看望臣妾的。”
许拂云显得有些怯怯,娇娇柔柔道:“臣女许拂云,给太后,陛下,诸位娘娘请安。”
怿心为淑女之时,家中尚不曾有为官的恩惠,故而于朱翊钧面前只得自称民女,而今得封九嫔的几人,家中父亲皆得以入仕为官,如今像许拂云这般的亲眷,倒也担得上臣女二字。
“端嫔,落座吧。”李太后含着慈祥的笑意向许拂云招手,“站到哀家身边儿来。”
怿心右眼皮轻轻一跳,望向许拂云的目光便隐隐含了几分揣测之意,她的视线移向朱翊钧,心头渐渐生出几分局促来。
李太后握着许拂云的手,蔼然相问:“可曾许配了人家?”
许拂云面颊之上飞来几朵红云,含羞道:“臣女还不曾有良配。”
李太后极是满意的样子,“若是哀家将你许给皇上,你可愿意?”
说着,李太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朱翊钧,“钧儿,你看呢?”
许拂云抬头望了一眼朱翊钧,即刻又垂下了眸子,抿唇道:“臣女做不得主,愿一切听从太后的安排。”
“钧儿,如今郑德妃……”
朱翊钧原本只是默默,却在听见太后提及怿心的时候忽然对着许拂云笑道:“既然如此,朕册你为贵人如何?”
怿心心头像是被狠狠弹了一指甲,又酸又疼的,连带着眼睛里也萦绕着这种酸疼之气。
许拂云一时愕然,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周端嫔低声催促:“许贵人,还不谢过皇上?”
许贵人直愣愣地跪下,笨拙地改口,“臣……妾,谢陛下。”
朱翊钧看着周端嫔,“既是你的表妹,那便同你一道住在永宁宫罢,许贵人今晚便到乾清宫来侍寝。”
正是要玉成好事的时候,却闻得殿外一声凄厉的呼号,“贱人!郑怿心!周曼吟!你们这两个贱人!”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便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进来,若不是身上的那身妃位服制彰显着来人的身份,单看其言行,便如市井泼妇一般无二。
常顺妃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许贵人,抱着李太后的腿涕泗横流,“太后娘娘,您要替臣妾做主啊!郑德妃与周端嫔这两个贱人,害我腹中皇嗣,损我躯体,此二人罪当万死啊!”
许贵人被眼前的情状吓懵了,站在当场不知所措,只得求助似的望向周端嫔。
周端嫔此刻却顾不得许贵人,只指着常顺妃喝道:“顺妃娘娘,您这般砌词诬蔑臣妾与德妃娘娘,究竟有何图谋?”
王恭妃抿下嘴角得意的冷笑,“想来是常顺妃不忿由于自己的过失折损了皇嗣,这才想要拉个垫背的下去。”
“王恭妃!你休要落井下石!”常顺妃几近癫狂,“太后,臣妾求您替臣妾做主!”
人都是喜欢喜事的,没有人会乐意听一个迹类疯迷,满场乱吠的女人唠叨那些既成事实的破事。
李太后嫌恶不已,重阳佳节的好时候,又即将要替朱翊钧寻到新人在侧,哪容得常顺妃前来扫兴?
王皇后见李太后的模样,便知晓其心性,且王皇后本就对常顺妃背主忘恩的行径不耻,口气便越发冷厉起来,“来人,将常顺妃带回永和宫去,休得再让她出来。”
王恭妃附和,“常顺妃的心性已有失常的迹象,若是再留在东西十二宫中,若是不甚冲撞了皇子公主,那便不好了。”
朱翊钧轻轻一笑,“哦?那依你之见呢?该当如何?”
王恭妃后槽牙一咬,恨道:“依臣妾之见,不如将常顺妃送去南宫。”
南宫曾是英宗皇帝被囚禁的地方,时过境迁,南宫却不曾有过修葺,其破败可以想见,确是个比冷宫还要不如的地方。
朱翊钧很快答应,“就依你说的办。”
没有人问过地上这个女人一句话,她的境遇与生活,便在上座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话之中被决定了。
常顺妃便如同一条被所有人都厌恶的臭虫一般,从富丽的永和宫被扔到了破败不堪的南宫。
看着常顺妃号呼挣扎着被人拖出去,站在怿心身后的白苓忽然想起自己的主子曾经说过,要稳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有什么样的本事,而她常白檀,就不具有这样的本事。
李太后见事情了结,赶忙就叫了殿中人各自回去,迫不及待要叫朱翊钧宠幸于许贵人。
待得熙攘的慈宁宫重新宽阔下来,李太后身边的嬷嬷瑚双才道:“太后娘娘,您何必当着郑德妃的面儿将许贵人献给皇上呢?她如今到底也怀着皇上的子嗣,若是受了刺激起来,怕是不好。”
李太后轻哼一声,“哀家便是要杀一杀这个郑德妃的风头,公然乘坐皇帝御辇,叫皇帝替自己捏脚,再这么下去,她这尾巴可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也是这个理儿。”瑚双轻叹,“不过奴婢当真是想不明白这周端嫔的用意,她原是那样嚣张跋扈满身傲气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倒肯事前求了太后,将自己的表妹进献给皇上?”
李太后捻着手中的一串蜜蜡佛珠,“世易时移,日子总要过下去,她总也得为自己往后的路绸缪打算。凭她一己之身,怕是这辈子也得不到钧儿的青眼,倒不如养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分一些钧儿的宠爱过来,自己往后的日子,总也不至于举步维艰。”
瑚双诺诺称是,“太后思虑周祥,奴婢拜服。”
李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潞王家的常浚怎么样了?哀家许久不曾见到这孩子了。”
瑚双便道:“世子体弱多病,奴婢听说前几日染了风寒,发了高热,李正妃自己的身子便时好时坏的,如今便一直是赵次妃在照顾。”
李太后不满道:“叫他们夫妻俩仔细着些,别叫哀家的小孙儿遭太多的罪。”
“奴婢明白。”
傍晚夕阳西下之时,天边的云彩通红一片。
朱翊钧便是在这个时候跨进翊坤宫的,彼时,怿心正面朝里侧身躺在榻上。
朱翊钧知她在气恼,便轻手轻脚坐去她身边,晃一晃她的手臂,“天还不曾黑,外头的火烧云极是好看,你这样早便要入梦寻周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