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玄枫突然疾步上前走去,眼见便要冲撞上前头走着的怿心与朱翊钧,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加紧了脚步,故意一个侧身,坚硬的肩膀便撞到了怿心后背。
怿心本就是女子,身量轻盈纤细,此番又是毫无防备,被何玄枫这个大男人一撞,身子霎时失衡,重重一跤摔在了石板路上。
朱翊钧急忙放下怀中的常洵,一边伸手去搀怿心,一边朝着何玄枫怒喝:“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连皇贵妃也看不见?”
怿心跌下去时崴了脚,一时间疼得满头大汗,抓着朱翊钧的手连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她才能扶着朱翊钧的手勉强站立起身子。
没头没脑忽然来这一下子,任谁也不会高兴。
怿心蹙着眉头看向跪地请罪的何玄枫,脚上的疼痛骤然勾起了怿心昔日不快的记忆,“昔年本宫还在北五所当淑女时,这位侍卫便敢一脚踩碎本宫为皇上做的鞋垫子,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
“是微臣一时鲁莽了,烦请皇贵妃娘娘恕罪。”
虽是口中说着认错的话,何玄枫却微微昂起了头,好像生怕怿心与朱翊钧认不出他似的。
“噢……”朱翊钧看着何玄枫,指着他恍然道,“朕还记得你,你原先是在乾清宫当过差的,后来朕指了你去景阳宫了,你叫何……”
何玄枫拱手,“微臣何玄枫。”
“看来景阳宫的风水当真是差,主子不贤,侍卫莽撞。”朱翊钧鄙夷不已,“陈矩,这个何玄枫,拖下去赏二十大板。”
“奴婢领旨!”
陈矩高声一唱,正要拖了何玄枫下去,朱翊钧忽然又添了一句,“等等……”
朱翊钧回味着方才怿心说的话,眸光骤然狠厉起来,“二十板子,脱了靴子照着脚心打。”
“是!”陈矩身子一颤,只觉漫身起了寒意,那样的板子打在臀上,尚且得十天半月起不来身子,照着脚心去打……
陈矩是连想也不敢往下想,赶紧便拖着何玄枫下去领板子去了。
朱翊钧搀着怿心慢慢走着,不悦道:“成日里都是这么些人,这么些事儿,烦也要烦死。”
“前些日子,臣妾偶遇赵次妃,提及养儿育女一事,便听得她说,此番能够有孕,多亏了事先往京郊的法海寺许过心愿,如今心愿得偿,却还不曾前去还愿。”
怿心一瘸一拐地走着,样子倒是十分好笑,“倘若陛下厌了宫里,不防借着这个由头往法海寺去一遭,如今恰也是踏春时节,出去走一走也是好的。”
“若以此为由,岂非还得带上潞王一家?”朱翊钧盘算着,“如今是三月里,赵次妃的身子也有近七个月了,怕是不宜舟车劳顿。”
“皇兄与郑皇贵妃在说什么?”
朱翊镠与赵次妃迎面缓步而来,他是一惯的温和朗然,笑着怿心与朱翊钧打招呼。
赵次妃心里始终记得当初常浚之事,在怿心面前不太敢抬起头,便也只是疏疏的笑,“妾身见过陛下,郑皇贵妃。”
怿心看着对面的朱翊镠,缓缓低下了眸子,便觉朱翊钧握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一些,听得他道:“方才怿心跟朕说,赵次妃有心前往法海寺还愿,果真如此么?”
赵次妃轻曳着朱翊镠的衣袖,匆匆瞥了怿心一眼,微含了笑意道:“妾身偶一提及,不想郑皇贵妃竟放在了心上,若是得以前往还愿,也算是了结了妾身一桩心事。”
“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朱翊镠有些纳罕,“若你真心想去,本王便带你去一趟,本王瞧你这些日子的宫里,也是约束得紧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独行寂寞,朕带怿心与你们一起去。”
常洵伸出手,抓着怿心的小腿昂首看着她。
怿心忍俊不禁,“洵儿听懂了,他也想去呢。”
“都去,都去。”朱翊钧朗声笑着,“难得出去一回,一道出去踏春也是好的。”
皇帝出行,自是不能说走就走,里里外外都要准备着,内十二监立时忙碌了起来,一连数日,都在安排圣驾降临法海寺之事。
司设监的掌印太监张显特地来了乾清宫问,请朱翊钧给个具体的数儿来,好叫他们安排卤簿仪仗。
朱翊钧以手支颐,看着张显随口说着:“郑皇贵妃,李德嫔,再有王才人……还有许德妃也去。”
张显飞快地记录着,朱翊钧话音一落,单子便已经呈递到了他面前,“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一一看过册子上的名字,很是合心意的样子,看到后头却又疑惑起来,“潞王正妃也去?朕不是要她禁足么?”
陈矩忙提醒:“陛下,您当初禁足李正妃三月,如今三月之期已到了许久。”
“是潞王要带李正妃同去的?”
张显点头哈腰,“是李正妃闻求了潞王殿下,特地将她的名字也加了上去。”
“既然是潞王愿意,那便叫她一同去便是,朕也不好过于干涉。”朱翊钧将单子递回,“就照这个下去准备罢!”
张显响亮地应了声,赶紧便揣着单子下去了。
张显前脚刚踏出乾清门,便见王皇后与平娘迎面过来,张显忙打了个千儿,“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千岁。”
王皇后温和一笑,看着张显手中的折子,“张公公手里拿着什么呢?”
张显知趣地将手里的东西双手举过头顶,猫腰奉过去,“回皇后娘娘的话,是过两日要随驾前往法海寺的名册,奴婢要依着名册准备出行的卤簿仪仗。”
“皇上怎么想到去法海寺了?”
“禀皇后娘娘的话,是赵次妃要前往法海寺还愿,叩谢菩萨赐子之恩,皇上闻听此事,便准备携几位娘娘同行,顺带踏春游历。”
“原是这样……”王皇后微微咬唇,扫过名册上的名字,立时便走进了乾清宫中。
朱翊钧颇感意外,手里捧着书,看着王皇后惊讶道:“皇后?你怎么来了?”
走得急了,王皇后便有些急喘,她深深呼吸,方道:“陛下,此次法海寺春行,臣妾也想同去。”
朱翊钧搁下书在案上,含着淡淡的笑意问她:“为什么?”
王皇后粉面含羞,“不是说赵次妃此行是为还得子之愿么?想来这法海寺的菩萨应当十分灵验,故而臣妾也想去求一求。”
朱翊钧坐在红木椅子上,看着王皇后簌簌说出这一番话来,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依旧是那样飘渺的笑意,“不是已经有轩媖了么,何必再去求这些?”
王皇后略一低头,“臣妾是想,若臣妾能再度有娠为陛下生下嫡子,陛下便不必再于前朝在国本之事上为难。”
“皇后。”朱翊钧的笑深邃起来,将尖锐的话锋完美地隐藏下来,“你永远都是皇后。”
王皇后不解,“陛下?”
“朕出门,宫中尚且有事情要请你替朕担当,你是皇后,这些事情朕只好劳烦你。”朱翊钧见王皇后还欲说话,便道,“至于你所说的许愿之事,朕会代你向菩萨求祷。”
未能随侍朱翊钧身侧,王皇后心里虽然不甚快活,可到底朱翊钧许了诺,她也不好再去强求什么,婉言道:“谢陛下眷顾,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孝敬好太后,照顾好几位皇子公主。”
“你是个好皇后,回去罢。”
朱翊钧笑意不改,目送着王皇后走出乾清宫大门。
或许这便是帝后的相处之道,相敬如宾。王皇后心下轻叹,相敬如宾,她却真心想有一日,朱翊钧能够像对待怿心那般对待自己,不是帝后间的相敬如宾,而是夫妻间的郎情妾意。
出发前一日,李德嫔忽然染了风寒不能随行,可仪仗已是备好了的,张显请示过朱翊钧,朱翊钧便随口指了永宁宫的周端嫔替了李德嫔前往。
朱翊钧单乘一车,怿心身为皇贵妃,车驾紧随朱翊钧身后,依次便是许德妃,周端嫔,王才人。
车队出宫门,行了半日,便在芳草连天的京郊暂停休息,再度启程之时,周端嫔却不愿意再坐自己的马车,反倒是带着芷云大摇大摆地钻进了许德妃的车里。
许德妃有些动气,站在马车下头与周端嫔理论,“表姐,你的车驾在后头,这辆车是拂云的。”
芷云为周端嫔掀开窗帘子,透过窗格,许德妃便能瞧见周端嫔强横的脸,“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表姐,便是你也承认我周曼吟在你之上,既然如此,哪有表姐跟在表妹之后的道理?”
“可……”
许德妃正要辩驳,怿心却步履款款,走到了许德妃身边。
周端嫔一时竟有些发虚,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准备应付怿心的三寸不烂之舌。
怿心定定地看着周端嫔,把周端嫔看得心头有些发毛,她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便准备先发制人,“郑皇……”
贵妃两字还没出周端嫔的口,怿心已然牵起了许德妃的手,“既然周端嫔看上了许德妃的这辆车,那便让给周端嫔了,许德妃来与本宫同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