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之时,轩姝又窜了进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怿心笑,“母妃,姝儿想去看父皇,母妃带姝儿去好不好?”
怿心蹲下身子,伸手替轩姝整理衣裳,“是不是又跑了?母妃说过什么,又忘了是不是?”
轩姝嘿嘿一笑,伸手搂住了怿心的脖子,耍赖道:“母妃冤枉姝儿了,姝儿没跑。”
“你这个鬼灵精!”怿心顺势抱起轩姝,带着她跨出翊坤宫的门,却不成想许德妃尚未离去,只静静站在了天井之中。
怿心朝采霜递了个眼色,采霜即刻上前,将轩姝从怿心怀中接了过去。
“公主想念皇上了,你带公主往乾清宫去一趟,走慢一些,切勿让公主跑动。”
采霜微笑领命,“奴婢省得,娘娘放心。”
直至看着采霜牵着轩姝的手出了翊坤宫的门,怿心才看着廊下的许德妃开口:“德妃,你今日做错了两件事,你心中有数么?”
许德妃紧紧抿了抿唇,眸光一低,“臣妾愿聆听皇贵妃娘娘教诲。”
“李德嫔与姝儿,都是本宫极为在意重视的人,不该是你用来争夺皇上宠幸的工具。”
许德妃的声线有些不稳:“臣……臣妾不明白皇贵妃的意思。”
“非要本宫将话挑明么?”怿心肃然道,“你说本宫与李德嫔一体同心,这话一点儿都不假,李德嫔一直是本宫最亲近的姐妹,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故而,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说上午那一番别有深意的话。”
“再有……”怿心看着许德妃愈显局促的模样,继续敲打道,“姝儿只是个孩子,去乾清宫看皇上这样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说过,今儿是你教的罢?只是你没想到,姝儿会进来问我能否陪她去乾清宫。”
许德妃双膝叩地:“皇贵妃娘娘睿智,什么也瞒不过您。”
怿心已然将话挑明,许德妃也就不再隐瞒什么,干脆坦白道:“臣妾有罪,请皇贵妃娘娘责罚。”
怿心走下殿前台阶,双手搀起许德妃,“拂云,你性子谦默,不善争抢,自有你的好处在,何必引以为短自伤己身?你是云,不是尘。”
许德妃死死攥着怿心的手,这番话听在耳中,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委屈还是动容了,颤声道:“皇贵妃娘娘,皇上总是不记得臣妾,连带着臣妾如今的名位,也是因着您的缘故给的;那一日,皇上难得召寝于臣妾,又被人横刀夺去,臣妾着实心有不甘!”
“你能从当日的许贵人成为如今的德妃,不是因着本宫的缘故,是因为皇上看到了你的善良与好心,只是近些时日事情繁多,皇上难免分了心去。”怿心好言宽慰着许德妃,许德妃当初对她的恩情怿心一直都记得,她不希望当初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也变得工于心计起来。
“拂云,春芨的事,确实是桑若对不住你。”怿心拉着许德妃的手往外走,“我替她向你致歉,今儿我便补偿你。”
许德妃有些意外,疑惑道:“娘娘?”
怿心牵着许德妃跨出翊坤门,顺着悠长的宫道朝南一指,顺着怿心所指望过去,便能见到轩姝与采霜一小一大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慢慢走着。
怿心看着女儿的背影,怜爱地笑,“姝儿身上有哮症,不能走得太快,离乾清宫还远着,你现在跟上她,还能陪她一起去见皇上。”
许德妃心潮渐渐澎湃,心情便像是从谷底一路腾云而上,眼里霎时有了神采:“娘娘……”
“去罢。”怿心松开许德妃的手,“姝儿在等你。”
许德妃几乎热泪盈眶,伸手拭了拭眼角,“臣妾谢皇贵妃娘娘眷顾。”
许德妃一路小跑追上前去,牵过轩姝的手,带着轩姝一路往乾清宫去。
许德妃心里晴朗起来,抬头望天,便觉日光倾城,正如轩姝面上的笑一般,能够温暖人心。
她渐渐明白怿心方才话中的意思,地上尘或是天边云,自己究竟为何,原是取决于心。
妄自菲薄即为尘,从容安然即为云。
这些日子,欲望作祟,险些叫她迷惘了初心,当真不该。
她回身望了望翊坤宫,浅浅一笑,她终于明白朱翊钧为什么那么喜欢怿心了。
若她是个男子,定然也会视这样清明睿智的女子为知己。
万历十六年的春天来得静悄悄的,一不留神便化了雪,绿了枝。
秋棠搬了王恭妃床上的被子出来,放在景阳宫的院子里晒,一边掸着被子一边朝着坐在廊下的王恭妃笑,“下了好几日的春雨,还当是又要入冬了,得亏放了晴,否则咱们的被子都要发霉了。”
“是我连累了你,要你跟着我在这冷宫都不如的地方挨日子。”
秋棠撤下手,牵着王恭妃坐到春光底下来,“娘娘,这个冬日冷得很,若是没有那几件冬衣,怕是咱们都要冻死在这里了,好容易入了春了,您怎么如今还往背阴处坐?”
“坐哪里都一样,景阳宫哪哪儿都是冷的。”嘴上虽是这般说着,王恭妃倒也没有抗拒秋棠的牵引,坐到了明媚的春光之下。
秋棠替王恭妃搓一搓冰冷的一双手,不解道:“当初那盒子慎恤胶,摆明了是春芨受了指使放进来嫁祸您的,娘娘为何不向皇上言明,反而要认下这冤屈呢?”
“也不算太冤,万事到头终有报而已。”
王恭妃泫然欲泣,秋棠见她眼眶微红,赶忙要去替她拭泪,相劝道:“娘娘,您眼睛不好,千万别流眼泪。”
王恭妃轻轻推开秋棠的手,“一到春天里,我就会想起轩嫄来,不知道常漵轩姞见到她,会不会欺负她……”
“不会的不会的。”秋棠连声道,“咱们四公主最是安静可爱,可招人喜欢了。”
王恭妃缓缓摇着头,像是春风之中微微摆动的柳条,“轩嫄一定在怪我,怪我当初选择了救常洛,我如今甚至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怕见到轩嫄,怕她问我当初为什么不救她……”
“娘娘!”秋棠低声一喝,“事情已经过去了,您别再想了。”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一时间,引得主仆二人的视线都伸了过去,待得门外的人进来,王恭妃一时便愣在了原地。
秋棠慌忙起身进了殿中,避开这个场面。
何玄枫端着一个漆盘走进来,搁在院中的石桌上,“恭妃娘娘,您的午膳,微臣替您拿来了。”
王恭妃揉了揉眼睛,迈出几步奔到何玄枫面前,紧紧盯着他看:“你……你……你不是在景仁宫当差么?怎么会进这儿?”
何玄枫淡淡叙说着,“昨天看守景阳宫的侍卫得了疾病不能当差,我去找了统领,请他将我调到了这里。”
“你疯了。”王恭妃转过身去,直觉没有颜面面对他,“你陪我守在此地,能有什么前途?”
“你就是我的前途,从前是,往后也是。”何玄枫温和地笑着,“往后,皇上陪着郑皇贵妃,我就陪着你。”
何玄枫是知道的,虽然恭妃如今被圈禁于景阳宫,可到底朱翊钧没有废去她的名位,她还是恭妃,是主子,身份不可逾越。
照旧是隔着三步的距离,何玄枫温言:“我一直在门外守着,你有事,到门边唤我一声就是。”
王恭妃感念一笑,“玄枫,若你有空,帮我去看看常洛,我好久没见到他,也不知他还好不好……”
何玄枫应承下来,“好,我下午便去坤宁宫看大皇子,大皇子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照拂着,一定很好,你放心。”
午后,何玄枫便一路往坤宁宫去,本想着快去快回,不动声色看过常洛在回到景阳宫当差,哪知行至半路,便见怿心与朱翊钧带着常洵迎面走来。
何玄枫忙让开了道路,侧身垂首站到了一旁,恭候朱翊钧与怿心经过。
朱翊钧朗声笑着走过来,抱着刚满两岁不久的常洵,对怿心笑道:“洵儿总是这么宠辱不惊,温文尔雅的样子,和姝儿完全不是一路性子,有时候朕瞧着,都怀疑这两个孩子是不是都是你生的?”
“不是我,陛下还指望是谁?”怿心将常洵脑袋上的帽子戴紧一些,顺手捏了把常洵的面颊,“姐弟俩一动一静,不是正好么?”
朱翊钧对着常洵爱不释手,他风神朗朗,心情极好,声音也显得中气十足,“是正好,朕如今瞧着洵儿的性子,当一国之君也是适宜的。”
怿心眸心一颤,并不接朱翊钧的话,只摸了摸常洵的脑袋,看着朱翊钧怀中乖巧安静的儿子,轻声道:“洵儿还小。”
何玄枫遥遥望着帝妃二人离去的背影,隐隐约约还能瞧见常洵偶尔露出朱翊钧肩头的半个脑袋。
念及如今远离生母,迟迟不被立为太子的常洛,何玄枫忍不住去同情于他。
常洛,常洵……
何玄枫的半张脸,被宫墙投下的影遮挡着,连带着他的眸光也渐渐变得幽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