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妃听见声响,从台阶上坐起身来,微微屈膝朝着朱翊钧行礼,低声应道:“陛下。”
院中没有特地摆放桌椅,朱翊钧便就那般站着与王恭妃说话:“恭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朕愿意晋封这后宫里的所有人,唯独你,即便你为朕生下了一双儿女,却依旧只在妃位?”
王恭妃垂首,“臣妾自知不如郑皇贵妃得陛下宠爱,陛下不肯晋封臣妾,也是情理之中。”
“此刻还要攀扯旁人么?”朱翊钧眸光如剑,“你的事,与怿心毫无关系;你第一次侍奉朕之时,怿心不过是新进北五所的一名淑女,那时朕根本都不知有她的存在。”
“那是因为臣妾是宫女出身,身份不及郑皇贵妃高贵。”
朱翊钧嗤笑,“你不也是良家女子选入宫中的淑女?何必去论高贵不高贵的?再者,太后也是宫女出身,说起来,朕也是宫女之子,朕并无看不起宫女的意思。”
王恭妃看着夜幕之下朱翊钧越来越昏暗的面庞,“臣妾愚昧,不知个中缘由。”
朱翊钧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勾起了王恭妃的下颌,“那朕来问你,你第一次在慈宁宫侍奉朕的时候,你给朕吃的,说是太后为朕备下的丸药,其实就是慎恤胶是不是?”
王恭妃喏喏应声,“是。”
“你知不知道朕这辈子最讨厌什么?”
“臣妾不知。”
朱翊钧冷笑两声,抬起王恭妃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你不知道,朕现在告诉你,朕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受人牵制。”
他一把甩开王恭妃,“听懂了吗?”
王恭妃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她稳一稳身子,错愕道:“所以您这么厌恶臣妾?连带着常洛与轩嫄,也得不到他们父皇的丝毫宠爱?”
朱翊钧站在夕阳余晖里,深秋的落日,早已是失了温度的。
冰冷的光敷在朱翊钧脸上,莫名便给他的身形带上了寒意。
他的笑意凝在嘴角,“恭妃,如今是你求仁得仁,既是当初非要得到这恭妃之位,那么如今的一切,你也当承受得起。”
他退后两步,拂袖转身便往外走,只最后扔下一句:“朕会把秋棠还给你,你们主仆俩,好好在景阳宫待着!”
与景阳宫惨淡的光景不同,一字之差的景仁宫,却是另一派景象。
王才人虽然名位低下,没有资格住进景仁宫的正殿,然则此时景仁宫只有她一人居住在东偏殿之中,倒也不算是寄人篱下,日子也舒心惬意起来。
王才人用过晚膳,摒退众人,这才传了何玄枫进殿。
何玄枫目不斜视,拱手揖礼道:“王才人,此时传唤微臣,有何要事?”
“没有什么要事,就传唤不得何侍卫么?”
王才人站起身子,慢慢踱到何玄枫身边,含笑道,“我说过,总有一日,我会要你像守着恭妃娘娘一样守着我。你瞧,我是不是言出必行?”
“才人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要微臣这样一个粗人在才人身边当差?”
何玄枫古铜色的面上肌肉一颤,“为此不惜效仿郑皇贵妃衣着装扮,去争夺皇上那少得可怜的宠幸,不惜背主忘恩,叫恭妃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本也不想的!”王才人昂起头,一双杏眸迫视着何玄枫的双眼,“是你和恭妃娘娘逼我出此下策!我将我的一颗心捧到你面前,你却一次次践踏它,而她呢?她自己不能够得到你,却也不准我得到你,你可知我挨了她多少打?受了她多少言辞羞辱?”
王才人伸出手,狠狠推了一把何玄枫,咬牙恨道:“何玄枫,你们一个伤我身,一个伤我心。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这番境地,你可曾想到过?”
何玄枫仍旧不是很能相信当初的春芨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次慎恤胶一事,当真是你的手笔?”
“何侍卫说笑了。”王才人斜斜睨他一眼,“慎恤胶一事,恭妃娘娘已然亲口承认是她所为,我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何玄枫抬眸,淡淡扫过王才人,有一腔的话想说,可说出口,却只是四个字:“微臣告退。”
初冬时节,刮起了凛冽的北风,怿心坐在温暖如春的翊坤宫中,抱着她的烧槽琵琶愣愣地坐着。
白苓端着一盘子冬衣,打了棉帘进来,见怿心的模样,不由笑道:“娘娘在想什么?怎么抱着琵琶出神呢?”
怿心的视线落在白苓手中的冬衣上,她揽紧了琵琶,抿了抿唇道:“白苓,这些冬衣,送去景阳宫罢。”
“啊?”白苓搁下衣裳凑到怿心身边,双手轻轻放在怿心膝头,“娘娘要把这衣裳送去给王恭妃?为什么呀?那王恭妃作恶多端……她和二皇子五公主的死都脱不了关系,甚至还想用毒蛇害咱们三皇子!娘娘,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的!”
怿心握一握白苓的手,笑意淡淡的,“自从轩嫄死后,我觉得恭妃似乎与以前不甚相同了。”
“她误伤自己的女儿,致使四公主夭折,即便是夜夜因此心痛难当,也是她咎由自取!”白苓反手握住怿心的手,“娘娘,此番王恭妃是自作自受,您不必去可怜她。”
“不是的。”怿心轻轻摇着头,“当日传真所言,你可还记得么?她说恭妃将所有的慎恤胶都给了李正妃,自己一丸也没留,恭妃还说往后再也用不着了……可是陈矩最终还是在景阳宫搜出了一盒慎恤胶来。”
“这……”白苓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此说来,景阳宫搜出的那盒慎恤胶是被人刻意嫁祸?可若是如此,王恭妃为何不辩解,反而是将此事应了下来?”
怿心轻叹一声,眸光深邃悠远,“那便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那又是谁将慎恤胶放进景阳宫的呢?”白苓疑惑地看着怿心,似乎要从怿心面上求出答案来。
怿心却只是看着白苓,笑而不语。
白苓的神色渐渐惊愕起来,“是德嫔娘娘!”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腿,怨望着,“这德嫔娘娘也真是的,行事竟然不是先与咱们说一声,皇上出事,险些连累到您。”
“桑若如今做事,太过不留余地了。”怿心想了想,“她已经没了女儿,如今常洛也不在身边,我倒真不想做得这样绝,你便叫人送些冬日的衣裳进去罢,至于旁的,我也不会再做什么了。”
“好,奴婢知道了。”白苓重新捧起那一盘子冬衣,“奴婢这就想办法送进去。”
白苓跨出殿门,庞保恰好往里进来,她笑着与白苓打了个照面,又猫着腰进了殿中,“娘娘,钟粹宫的德妃娘娘来了。”
“许德妃?”怿心搁下烧槽琵琶,整顿衣裳正襟而坐,“请她进来罢。”
许德妃是一如既往的谦和恭顺模样,连见过礼怿心赐了座,也只敢稍稍沾个边沿。
怿心见状,婉言道:“何必拘着,这样坐着也不舒服不是么?”
待得怿心这般说了,许德妃才稍有放松,在圆凳上坐稳了身子,“多谢皇贵妃。”
“怎么不如从前那般愿意说话了?”怿心和颜悦色道,“近些日子来得也少,姝儿总与我念叨你。”
许德妃绞着手里的帕子,低着头勉强一笑,“能承蒙大公主记挂,拂云何德何能?真是折煞拂云了。”
怿心越看许德妃越不对劲儿,疑道:“德妃,你究竟怎么了?”
许德妃抬眸之间,两颗泪珠便滚了下来,她离开位子,跪在怿心面前,委屈道:“臣妾求郑皇贵妃眷顾,臣妾不想再当人人轻视的灰尘。”
怿心伸手去扶许德妃,嗔道:“这话没头没脑的,你是皇上的德妃,为何要妄自菲薄,以灰尘自拟?”
许德妃却不肯站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一双眸子很快发了红,“若然不是受人轻视,缘何春芨一个小小的宫女,当初也敢夺了臣妾的油壁车进入乾清宫侍寝?臣妾心中着实委屈。”
怿心只知道春芨寻了机会侍奉过朱翊钧成了才人,却没有特地去管过里头的缘故,此刻便觉得奇怪,“这话怎么说的?既是去钟粹宫接你的油壁车,又怎么会让春芨一个宫女坐上去?”
许德妃低声啜泣着:“臣妾着人打听过,是崔公公得了李德嫔的吩咐,将春芨送上了油壁车送去了乾清宫……臣妾想,李德嫔素来与皇贵妃娘娘一体同心,李德嫔的意思,想必就是皇贵妃娘娘的意思……难道,皇贵妃娘娘不知此事?”
听到此处,怿心意欲扶住许德妃手臂的手忽的一僵。
她收回手去,与许德妃拉开距离,重新端坐回临窗南炕。
怿心的面色渐渐冷下来,“德妃,你……”
“许母妃!许母妃!”轩姝笑着走进来,拉起了许德妃的手,笑着说,“许母妃来陪姝儿玩儿。”
轩姝歪着脑袋一看许德妃的脸,即刻伸手去擦她面上的泪,撅着樱桃般的小嘴:“许母妃怎么哭了?”
怿心见这模样,方才意欲出口的话被轩姝意外打断,也就不便往下说了,只重新蕴了笑意道:“姝儿最是喜欢你,快陪她下去玩儿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