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妃被传唤到翊坤宫时，虽是穿好了衣裳，却没有时间重新妆容，发鬓松散，一支白玉步摇斜斜堕在脑后，唇上的桃色口脂也化了开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情状，在场的人基本都已心知肚明。
李正妃甫一进殿，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膝行几步上前，哀哀求着太后，“母后，妾身不是故意要损伤王爷身子的。”
太后指着常云手中的柳木盒，冷声冷气道：“不是你给潞王吃的慎恤胶，难不成是潞王自己寻摸来服用的么？事到如今，你还敢推诿己责，这个潞王正妃，哀家看你不当也罢！”
李正妃身子剧烈一震，眼泪当即便流了下来，泪水冲开了面上的脂粉，倒像是渲染了一副桃色的画儿来。
“母后，妾身已经没了常浚，若然再叫妾身离开王爷，您可叫妾身怎么活？”
提起常浚，太后强硬起来的心肠蓦地一软，不知不觉柔了几分面色，问道：“究竟为何要给潞王吃这些不像话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
朱翊钧此刻忽然咳嗽了两声，李太后循声望过去，皱眉揣测道：“难道说，郑皇贵妃的慎恤胶，是从你手里得来的？皇帝与潞王这个样子，你就是那始作俑者？”
“不！”李正妃心头大跳，若说她给朱翊镠服食慎恤胶，虽然有错，尚且还在情理之中，要是再往头上扣一顶损伤龙体的帽子，她可如何还能抬起头来？
李正妃余光瞥过怿心，心里忽然生出个幽暗的念头来，“妾身不是始作俑者。”
她丰腴的手指骤然朝着怿心指过去，“这东西，是郑皇贵妃给妾身的，郑皇贵妃才是始作俑者。”
李正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怿心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朝椅子里的挪了挪身子，两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之上，悠然惬意地坐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婉转：“照李正妃所言，那么本宫是在何时何地将此物给你的？”
李正妃一只手藏在袖子下，掰算着日子，她眉眼一扬，心里骤然升腾起报复的快感，得意道：“是四日前，郑皇贵妃将这一盒慎恤胶给了妾身，让妾身给王爷服食，说是借助此物，能够固宠……”
“本宫帮你固宠？”怿心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好笑不已，“本宫还记得，当初本宫怀着常洵的时候，李正妃怒斥本宫是妖精，翊坤宫是妖精窝，更是不惜告状到太后面前，攀污本宫谋害潞王世子。”
怿心略略垂眸，抚摩着指上的一枚红宝戒指说话，“本宫与李正妃既是这般势成水火，试问本宫又为何要帮你固宠？”
李正妃愣了愣，怿心却根本不给她思索的机会，继续道：“若然本宫给了你慎恤胶，以你与本宫的关系，你竟不曾怀疑本宫别有用心，这样轻易便给潞王服用本宫这个妖精给的媚药？究竟是你已经蠢钝如斯，还是根本就是你临时起意，栽赃嫁祸？！”
说到后头，怿心的声量陡然拔高，惊得李正妃一阵寒颤。
怿心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朝着殿外的陈矩发话，正色道：“正好，此刻宫中最尊贵的几人都在翊坤宫，陈矩，你着人将翊坤宫上上下下搜寻一遍，若是有半点儿慎恤胶的影子，臣妾愿自请废去皇贵妃之位，任由太后处置。”
“奴婢领命！”陈矩看向怿心的时候，却碰上了朱翊钧的视线，他眼神里的意思陈矩省得，陈矩便也以眼神回应，心照不宣之间，陈矩已经出了门，指挥着一众小太监开始搜查翊坤宫。
翻查东西的动静很大，把两个孩子吓得不轻，轩姝拉着常洵从偏殿出来，晃晃悠悠从门外进来，轩姝搂着朱翊钧的腿，如何也不肯撒手。
怿心抱着常洵在怀里，摘下手上的红宝戒指给他玩，借此叫他不必过于专注于搜宫的动静。
过了许久，喧闹的翊坤宫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很快，陈矩空着一双手走进了殿中，“禀各位主子，翊坤宫里不曾搜到慎恤胶。”
李太后有些不可置信，“一丸也没有？”
陈矩摇头，做出无奈的神情来，“没有。”他忽然躬下了身子，“奴婢请各位主子的旨，翊坤宫已然搜查过，其余宫室是否也要搜查？”
“查。”说话的是朱翊钧，他似乎猜想到了什么，又添了一句，“先去东六宫查。”
东六宫三个字入耳，怿心便听音知意了，她不由地朝着朱翊钧看了一眼。
见他面上的阴翳之色起了不少，怿心心里便暗暗有了几分计较。
王恭妃的景阳宫，就是东六宫之一。
怿心分明是记得的，当初李太后以王零露的身孕逼迫朱翊钧册封她为恭妃的时候，朱翊钧恼怒异常，心里极为不情愿。
正是因为朱翊钧心知肚明，王零露得以一朝承幸，是因为给他用了媚药之故。
时隔数年，此番又出了媚药一事，要他不联想到王恭妃，怕也是不可能的。
等待的时间很长，轩姝与常洵在父母怀中渐渐安睡过去，怿心唤过采霜觅雪二人，将两个孩子抱回偏殿。
采霜觅雪刚走出正殿，陈矩便带着各宫搜查的人回来了。
朱翊钧听见动静，朝着门外望去，便见陈矩带着王恭妃一同走了进来，见这个样子，朱翊钧心里对此事便有了七八分的底，面上的的阴郁之色也更加浓重。
陈矩还不曾说话，朱翊钧已经嫌恶地开了口，“是不是在景阳宫搜出了慎恤胶？”
陈矩一惊，忙点了点头，“陛下英明！”
朱翊钧重重一掌击在身边的木几子上，震得杯盏翻滚，茶水四溅，“死性不改！”
李正妃见状，匆匆忙忙便改了口：“陛下，就是王恭妃，就是王恭妃给我的慎恤胶，妾身也是一时受到了她的蛊惑。”
自云梦公主轩嫄死后，王恭妃早已不热衷去争夺朱翊钧的宠幸，也不再有心思去对付常洵用以巩固常洛的地位。
她愿意拿出慎恤胶来给李正妃，无非是因为当初姜应麟之事李正妃是出了力的，如今既是李正妃有所求，她到底也愿意帮一把。
可她分明已经将所有的慎恤胶都给了李正妃，陈矩在景阳宫搜出来的这一盒，又是从哪里来的？
王恭妃是慈宁宫出来的人，又生下了皇长子，李太后对她的指望自是不小，可当下火烧眉毛了，她却是一言不发地站着，惹得李太后倒是心急如焚，开口催促道：“恭妃，李正妃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王恭妃丝毫没有隐瞒，“是臣妾给李正妃的。”
李正妃露了个庆幸的笑，环顾着坐着的四个人，激动道：“太后，陛下，妾身说的都是真的，都是恭妃给妾身的！”
王皇后着实瞧不惯李正妃这个模样，道：“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指认是郑皇贵妃将慎恤胶给了你？”
“是恭妃！”李正妃从地上站起来，牢牢扯住了王恭妃的袖子，笑得阴狠，“是恭妃指使我的，她对郑皇贵妃怀恨在心，所以告诫妾身，若然此事东窗事发，定要将脏水泼到郑皇贵妃的身上。”
王恭妃心中嗤笑一声，不等旁人问询，自己便开了口：“都是臣妾做的，李正妃所言千真万确，一点儿都没有冤了臣妾。”
李正妃很是意外，她这般病急乱投医地扣帽子，本当定要与王恭妃辩上一辩的，哪知道她竟就这样简单地承认了。
李正妃懒得去管其中的缘由，既然王恭妃乐得接这一盆脏水，确也是正中了李正妃的下怀。
“潞王妃李氏，禁足碧琳馆三月。”朱翊钧倒吸一口冷气，阖目下令，“至于恭妃，封宫待罪。”
陈矩听得此言，急忙上前两步，提醒道：“陛下，景阳宫还住着王才人，若是封宫，那王才人该如何安置？”
“搬到景仁宫去。”朱翊钧瞥一眼王恭妃，“景阳宫当差的宫人侍卫，也尽数调到景仁宫去。”
侍卫……
王恭妃心弦一颤，有什么话想要冲口而出，话到嘴边，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李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正妃与王恭妃二人被带下去，摇头道：“既如此，常洛便先交由皇后抚养些时日罢！”看向朱翊钧的时候，李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皇帝，那你体内的慎恤胶，又是从哪儿来的？”
朱翊钧黑着一张脸，淡漠道：“今儿在碧琳馆与四弟下棋，随手吃过一块糕点，想来就是里头有慎恤胶。”
“真不像话！”李太后扶着王皇后的手站起来，一边向外走，连连说着好几声“不像话”。
待得殿中重归平静，朱翊钧才握了握怿心的手，面色稍稍缓和下来，“没事儿了。”
事情虽然了结，朱翊钧心中却始终憋着一口气，他忍耐不住，非要发泄出来方可安稳。
翌日傍晚，夕阳尚且残存着一丝余晖。
朱翊钧站在景阳宫门前，命仅剩的一名看门侍卫开了宫门，抬步跨了进去。
王恭妃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呆呆地看着一株红枫树。
一树红叶灿若天边云霞，却也映照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
“恭妃。”朱翊钧冷冷唤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