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层林尽染,怿心命了庞保刘成去将宫后苑鲜嫩的枫叶都尽数摘了下来,一应运进了翊坤宫的小厨房里。
她也不要人帮忙,将一干下人都拦在了小厨房外头,只自己在里头鼓捣着。
夜幕降临的时候,朱翊钧摘下了翊坤宫的灯笼,把灯扔到陈矩怀中后,朱翊钧便径直进了正殿,看了一圈却没见到人;又去偏殿转了一圈,只看到了拿着一副七巧板玩得津津有味的轩姝与常洵……
朱翊钧便问:“母妃呢?”
轩姝伸出手,指着亮着灯的小厨房,怨声载道:“母妃进去一天了,都不出来看姝儿和弟弟。”
朱翊钧顺着轩姝所指望过去,心里倒是好奇得很,不知道怿心又在鼓捣什么东西,他安抚过一双儿女,这才朝着小厨房走了过去。
打开小厨房的门,便见里头雾气氤氲,暖烘烘的。
隐隐绰绰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弯着腰站在灶台面前,朱翊钧合上门,伸手便勾住了怿心的腰肢,“鼓捣什么呢?”
怿心惊呼一声,跳着脚去扯朱翊钧的手,又笑又恼:“你别闹!马上就好了!”
朱翊钧半分也不肯放松,“是谁在闹?姝儿说你在此地窝了一天了,连孩子也不管了,你在闹什么呢?”
“去把窗户打开。”
朱翊钧左顾右盼,“你在和谁说话?”
怿心转过身,透过雾气勉强辨清了朱翊钧的脸,“这儿除了陛下,还有别人么?”
“混帐东西,你真是放肆透了!”朱翊钧狠狠戳了戳怿心的眉心,一边怒气冲冲斥责着,一边却是听话地支起了小厨房的窗户。
怿心拿起蒲扇扇了两下,小厨房里的雾气才尽数散去。
朱翊钧看着怿心粘着炭灰的脸,忍不住便露了笑意。
他从怀里取出那方梨花手帕来,伸手去擦怿心的脸,“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下什么厨房?这样子被姝儿和常洵瞧见,你这母妃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怿心一手捧着青瓷盘,一手拿着象牙箸,目光炯炯看着朱翊钧,“你尝尝。”
朱翊钧看着青瓷盘中黝黑油亮的颜色,嫌弃道:“朕不敢吃。”
“陛下,臣妾做了一天呢!”怿心眨着一双翦水秋瞳,又将手里的象牙箸往前递了递,绽开笑颜,“嗯?”
怿心这个样子,朱翊钧着实不忍拒绝,犹豫着接过象牙箸,又在怿心的眼神催促之下往青瓷盘里夹了一块儿,试探着送入了口中。
怿心不愿意放过朱翊钧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追问他:“好吃么?”
本以为会味同嚼蜡,却不想竟是清甜软糯的口感,他点着头,夹起一筷子给怿心吃,奇道:“你怎么能把糯米做出这个样子来?”
“臣妾的母亲是贵州府人,臣妾在家中时,每到枫红时节,母亲便会按照贵州府的风俗,用枫叶榨汁浸泡糯米,蒸这样的黑糯饭来。”
怿心笑言,“臣妾觉得光是这黑糯饭不够甜,便拿枫叶熬了糖浆浇在上头。”
“枫叶也可熬糖?朕倒当真不知道。”朱翊钧新奇不已,“你的东西总是甜腻腻的,从前拿梨子做的果脯是,现在的糯米饭还是。”
怿心端着青瓷盘走出去,辩解道:“只甜不腻,不信我叫姝儿和常洵尝了,看他们怎么说。”
朱翊钧朗声一笑,“那你可是要把朕和孩子们都甜死才肯罢休了。”
正要往偏殿去的时候,常云着急忙慌跑了过来,一下子拦在朱翊钧与怿心面前,“陛下,郑皇贵妃,大事不妙了,潞王殿下昏死在碧琳馆了!”
怿心忙将手里的东西交给采霜,与此同时,朱翊钧已经蹙眉发问:“潞王怎么了?”
常云摇头,“奴婢也不清楚,来人只是说潞王殿下与李正妃就寝之时突然便昏死了过去。”
“告诉太后了么?”
“还不曾。”
朱翊镠在紫禁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朱翊钧这个主人自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他按一按怿心的肩膀,“朕去看看,晚些再过来。”
怿心顺从地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朱翊钧离去。
朱翊钧走出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按着胸口,面色一下子白了起来。
怿心走上前去,扶住朱翊钧的手,忧心道:“陛下,您怎么了?”
朱翊钧胸口憋闷地难受,血气上涌,张口便呕出了一口鲜血,身子骤然便倒在了怿心身上。
怿心哪里经得住朱翊钧的份量,当即便抱着他坐倒在了地上,她厉声唤常云:“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叫张明过来!”
常云许是吓傻了,怔怔地回:“此刻张明怕是在碧琳馆给潞王殿下诊治呢……”
“昏了你的头!”怿心大怒,“是皇上要紧还是潞王要紧?叫张明过来,潞王那里让旁的太医去。”
张明来的时候大汗淋漓,这一时间皇帝王爷都倒下了,他作为掌管太医院的一把手,自然是要着急悬心的。
张明到后,李太后与王皇后很快也到了,李太后跨进殿中,忙不迭问张明:“皇上怎么了?哀家怎么听说好端端的便突然吐了血了?”
彼时张明刚刚搭完脉,如今事情闹得大,又惊动了太后与皇后,借他俩胆子他也不敢扯谎。
张明只好如实回禀:“奴婢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他……他的脉象显示是服用了慎恤胶,此物若与糯米同食,便会致使气血逆行,吐血昏迷。”
怿心眸心一震,心里更是难掩惊诧,谁会给朱翊钧吃这个?
“慎恤胶?”王皇后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张明不想说出口,只敢拿眼睛偷偷觑怿心的神色,他心里实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郑皇贵妃竟然给皇上吃了慎恤胶?
见张明不答,李太后便催促了一声:“皇后在问你话,这慎恤胶是什么东西?”
张明回过神,朝着李太后砰砰磕了两个响头,缩着脖子道:“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话,这慎恤胶……和嘉靖爷当初热衷炼制的红铅丸……是同一个功效。”
嘉靖皇帝是朱翊钧的祖父,也是李太后的公公,李太后对红铅丸之事自然有所耳闻。
据说那红铅丸是要童女首次落红来配置,惹得许多宫女因此惨死,更因此引发过宫女暴动,骚乱不堪。
李太后恼怒异常,踢开张明指着怿心,喝道:“郑皇贵妃,你竟然给皇上吃这些东西?”
“臣妾没有!”怿心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了的,她断然否认,“臣妾只与皇上同食过糯米,至于慎恤胶……”
怿心抿了抿唇,“臣妾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东西。”
李太后冷哼一声,“皇上在你宫里吐血倒地,此事你难辞其咎!”
张明跪伏在地上,紧紧咬着牙。
他真是弄不清楚这事儿到底是不是郑皇贵妃做的。
若说是,郑皇贵妃宠冠后宫,又何必用媚药留住皇帝?
若说不是,那之前李德嫔叫他配置的那么多慎恤胶,若不是给了郑皇贵妃,又是用到哪里去了呢?
“母后……”朱翊钧轻唤出声,王皇后见状,赶忙扶着朱翊钧坐起来。
朱翊钧推开王皇后的手,双眼只盯着跪在地上的怿心,“朕忙了一日,晚间才来翊坤宫,皇贵妃没给朕吃那些玩意儿。”
李太后眉心拧起,“皇帝就这么维护皇贵妃?连自己的安危也不在乎?”
朱翊钧嗤笑,干脆从床上起了身,走到怿心身边扶她起来,“若是连怿心要给朕吃这些,那么宫里的其他人,怕是要像喂饭一样喂给朕吃了。”
这话本是泛泛而指,可此刻落在王皇后耳中,却是刺耳的紧,不由便拧住了手里的绢帕。
怿心也扶持住朱翊钧,他的面色仍旧不好,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与怿心无关。”
李太后的视线扫视过朱翊钧与怿心,冷笑着道:“既是你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哀家也管不着了。”
她扶着王皇后的手,“皇后,我们走。”
李太后与王皇后正要跨出殿门,常云却又冲了进来,匆忙禀道:“禀诸位主子,方才陆太医替潞王殿下诊病,说是潞王殿下之所以忽然晕厥,是因为服食了过量的……过量的……慎恤胶……不过此刻已然没有大碍了。”
李太后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她怒急攻心,身子都在颤抖着,回过身指着朱翊钧,恨声道:“你们兄弟俩到底在搞什么鬼?一个皇帝,一个王爷,竟都做出这种事情!”
李太后气得坐倒在红木圈椅之中,王皇后殷勤地替她安抚着胸口。
这事儿不对……若说朱翊钧吃这东西,可能是怿心给他服用的,那么朱翊镠那里,总不可能是怿心给他吃的。
李太后看着常云,“潞王好好的,怎么会吃这种东西?谁给他吃的?”
“回太后娘娘的话,潞王昏厥之时,正和李正妃……”常云尴尬极了,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极为羞耻难以启齿的,他赶紧略过这些,继续往下说道,“奴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擅自做主搜查了碧琳馆,结果搜出了一盒子的慎恤胶来。”
李太后的眉心越皱越紧,“碧琳馆如今是李文竹住着,自然是她的好东西!去把她给哀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