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赵瑶迦心虚,当初的事别人心里糊涂,可王恭妃却是一清二楚的,她这样骤然提及,倒是叫赵次妃难免肝颤起来。
赵次妃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无数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压得她根本连头也抬不起,只好捧着自己硕大的腹部低低附和着王恭妃,“陛下,恭妃娘娘此刻的处境,妾身能够感同身受。妾身也认为,恭妃娘娘的确身受冤屈。”
何玄枫的视线像是粘在了王恭妃的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他只觉得很难想象,之前那个因轩嫄的死蜷缩在角落中哀恸落泪,将他视为依靠的女人,那个在景阳宫孤独无助的女人,和如今这个视他为洪水猛兽,巴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的,会是同一人。
原来一切不过是错觉,原来在她不再受痛苦所扰顺心遂意的时候,他只是个多余的人。
可笑如他,为了自己的一腔执念,陪她伴她六年有余,替她买通翊坤宫的侍卫害死常漵,替她从宫外弄来毒蛇,助纣为虐;甚至想要为她亲手害死常洵。
何玄枫含着自嘲的笑,朝着朱翊钧昂首请罪,“陛下,此事与恭妃娘娘无关,与王才人更加八竿子打不着,法海寺行刺三皇子的是微臣,今日推三皇子入水的也是微臣,这都是微臣一人的主意,因为微臣对当日二十大棍一事怀恨在心,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岂会在意何玄枫的生死,只慵懒道:“怿心,朕把他交给你处置。”
王才人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出言替何玄枫求情,只好用她潋潋生波的一双眼睛望着怿心,期盼怿心心肠能够软下来,饶过何玄枫一条性命,她小声哀求她:“皇贵妃娘娘……”
李德嫔是知道怿心的为人的,怿心虽然比她聪明,比她更会审时度势,却远不如她决绝狠心。
不行!绝对不行!
自从轩姞死后,李德嫔满心都悬在常洵身上,早已是视如己出的了,她绝对不要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她孩子的人,即便那人只是爪牙,她也定然要他偿出性命。
李德嫔走到白苓身边,狠了狠心,朝着常洵柔嫩的大腿内侧便偷偷掐了一把。
常洵本在安睡,猛然被剧烈的痛意疼醒,惊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李德嫔顺势接过常洵抱在怀中哄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抬眸看向朱翊钧的时候,恰是一颗晶莹的泪珠耀着灯光滚落,好不惹人怜爱!
“陛下,常洵怕是受了惊吓梦魇了,睡得好好的便如此哭喊着惊醒,臣妾看着也心疼。”
常洵是朱翊钧的心头肉,这样骤然一哭,几乎是在朱翊钧心上来回插刀子,他也等不及要怿心出言处置了,直言下令:“拖下去,赐死!”
似是五雷轰顶,炸得王才人整个头脑都是疼的,她一下跌伏在地,颤抖着浑身僵冷,绵软无力的手轻轻曳住怿心的裙角,眼眶之中泪光满满,“皇贵妃娘娘……”
恭妃忍不住回头去看,看着何玄枫被人押走,心上顿时像是被人拿着鼓槌重重一击,震得她又酸又疼,身子一下稳不住便向后踉跄了两步。
秋棠赶忙上前搀扶,在她耳畔提醒她不要失了仪态,“娘娘……”
朱翊钧冷脸睨着王恭妃,“你怎么了?”
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儿什么东西,空落落的,王恭妃望着何玄枫渐渐消失在苍苍夜色中的背影,深重的失却之意漫上心头。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强颜笑着,努力叫自己看上去平静和婉,“臣妾没事,臣妾只是觉得此人罪孽深重,百死犹未可足。”
“百死犹未可足?”怿心冷冷开了口,莲步轻移便到了王恭妃面前。
果然白苓说得不错,这样的女人,这样不知悔改一心谋害旁人的女人,是不值得可怜的。
那些冬衣,只当喂了狗去!
怿心笑看她,一念成魔,“说得真好,既如此,皇上只是赐死于他,岂非是便宜了他?不如恭妃给皇上出个主意,到底要他怎么死,才能解了这深重的罪孽?”
王恭妃瞪着惊恐的眼睛迎上怿心冷厉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似有火花迸溅。
王恭妃想要逃开这样的对话,可怿心此刻居于主宰之地,她的问话,王恭妃避无可避。
王恭妃的手扯着衣裙,上头绣着蔷薇花纹的丝线勾到了她的指甲,也牵引着她的一颗心。
她微昂螓首,一字一顿,“五马分尸。”
“好!”怿心越过王恭妃看向朱翊钧,“陛下,恭妃的提请,您以为如何?”
朱翊钧颔首,轻描淡写道:“那就依恭妃的,五马分尸。”
怿心这般作为,叫李德嫔深感欣喜,终于,她也有狠下心肠杀鸡儆猴的时候了。
怿心身上皇贵妃的服饰本就气势逼人,此刻,她昂首立在堂中,凌厉的目光环视一圈,更是骇得满座的人都不敢抬起头来,连王皇后在她面前,也比不上半分。
怿心自打进宫,虽然朱翊钧从未吝惜过给她名位,而她自知荣宠易惹口舌是非,若非欺人太甚,她绝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份威慑旁人,而此刻,她却不想再好相与下去。
“你们大可以睁开眼睛看清楚,谋害皇嗣,到底是个什么下场。若还有不怕死的,尽管去看一看这五马分尸的车裂酷刑,究竟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惴惴,连素日胆大妄为的周端嫔也忍不住心慌,与满座妃嫔一同跪地伏低做小,“臣妾等断无此心。”
赵次妃裙裾之下的两条腿,止不住颤抖着,小腹之中隐有一阵寒凉的疼痛。
朱翊钧亲自下了坐席,牵过怿心的手与她一道落座,“倘若常洵有何意外,朕让六宫陪葬。”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为柔和,似乎是寻常帝妃之间的闺房私语,然则那话里不容置疑的口气却叫在场的一干妃嫔仆从更是胆战心惊,坐立难安。
自常浚死后,住在宫里对于赵次妃来说一直是种折磨。
她心里总也挥不去当初害死常浚,又因自己的诬陷而致常漵甫生即死的阴影。
此番若非李太后执意为之,她是绝不会愿意住进来的。
怿心与朱翊钧此刻的话像是一张大网,直直从头顶罩下来,收缩拉紧,叫她无所遁形,仿佛这辈子,永远也逃不脱似的。
她退过几步,下意识想要离怿心远一点儿,惶然坐回席间之时,李正妃的脚骤然伸了出来,赵次妃昏然不察,一下绊倒在地。
腹中的痛意越发深刻,赵次妃嘤咛一声,伏在地上无助地望向了朱翊镠:“王爷……”
朱翊镠抱住唇色发白的赵次妃,“瑶迦,你怎么了?”
“疼……”赵次妃紧紧捂着腹部,整个身子都在颤栗,“我疼……”
朱翊镠将赵次妃打横抱起,顾不得旁的,匆匆便踏上了停在岸边的小舟,“快回碧琳馆!”
是夜,怿心在翊坤宫宽大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
夜色深深,白苓便听得床榻之上的她轻叹了一口气。
白苓点起一盏琉璃小灯,奉到怿心边上,“娘娘睡不着么?”
怿心坐起身子,拍了拍床榻,“上来陪我。”
白苓也不推脱,放下手里的琉璃小灯坐到了怿心身边,微笑道:“娘娘怎么了?”
怿心望向窗外,心绪低低的,“我也不知怎么了,看见赵次妃的样子,我总想起当初生常漵的时候来。”
她心烦极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不成器,想起当初她红口白牙将常浚之死赖到我身上时,我是恨极了她的,可看到她今天这个模样,我却又忍不住去替她忧心。”
白苓愣了愣,爬下床倒了一杯温水,又翻上床来递给怿心,柔声宽慰她,“娘娘是性情中人。奴婢听说,赵次妃自进了宫便一直心绪不宁,她又住在碧琳馆,那可是当初世子常浚死的地方。奴婢想,她也是为了当年之事心里过不去,可见其已知当年之错,心有悔意。不像那狼心狗肺的王恭妃,至今还不忘兴风作浪,叫那侍卫来谋害咱们三皇子。娘娘如今严惩何侍卫,忧心赵次妃,也不算错了心思。”
“你说的是。”怿心靠在榻上,“赵次妃如今见我,总是一副畏惧的模样,想来当初的事给她造成了折磨也不少,这么多年,也算是够了。”
她笑一笑,看着冷柔的月光渗漏进来,“白苓,其实我今晚不过是一转念,想着会不会是王恭妃叫何玄枫来行刺常洵的,所以有意去试一试他,叫潞王暗中注意常洵与何玄枫。”
“倘若何侍卫今晚没有做下推咱们三皇子落水一事,娘娘会放过他么?”
“我也不知道。”怿心侧首枕在自己膝上,“可今晚我的猜测成真的那一刻,我当真是气急了,新仇旧恨纠结在一起,我当真恨得牙痒痒,怒火烧心起来,逼着恭妃处置他。”
“他是罪有应得!娘娘别放在心上。”白苓笑得甜甜的,“娘娘若是睡不着,奴婢今儿就沾您的光,在这翊坤宫的床榻上陪您睡一晚。”
“好。”怿心轻轻吁出一口气,看向碧琳馆的方向,“但愿那儿能够一切顺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