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树,郑皇贵妃……
这两个词听在李正妃耳中,无异于狠狠扇了她两巴掌,打得她两耳轰隆作响。
她紧紧握起了拳头,一下捶在桌上,“谁不知道紫禁城中就属翊坤宫里的梨花最好,没想到这两个人,到了佛寺之中还这般寡廉鲜耻,暗行苟且之事!”
传真听在耳中,心头不禁咯噔一下。
寄萍含着阴恻恻的笑,朝着李正妃又凑近几分,“娘娘,咱们要不要去告诉皇上?”
“没凭没据的,凭我红口白牙的去说,皇上会相信么?”李正妃冷哼一声,“他们若往后断绝来往,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曾知道此事,若是再这般藕断丝连,便不能怪我不顾夫妻情意!”
下来的几日,何玄枫并未再有任何动作,他拖着几乎要废掉的一双脚回了宫里,继续当着看守景阳宫的差事。
而在法海寺的守卫也明里暗里加强了不少,若是再有差池,怕是不止陈矩东厂提督的位置不保,便是他的这颗脑袋,也要被朱翊钧给摘走。
在法海寺的数日,朱翊钧虽然带了好几个妃嫔,却一夜也不曾离开过怿心的这间禅院。
禅院里是有厨房的,朱翊钧便笑言:“往后朕的膳食便由你一应做了得了。”
怿心连想也不想便回绝了,“我不做,若是天天做,你就不会在意了。”
“朕对你的在意,还少么?”
怿心坐在廊下,任凭春光泻落,看着常洵在院子里追逐蝴蝶,“永不嫌多。”
朱翊钧站在怿心身后,“你只盯着常洵看,眼里还有朕么?”
怿心正要嘲笑他连儿子的醋也吃,回过头去,便见朱翊钧着一身雪青色直身,腰间系以豆绿宫绦,发以金冠束起,头戴黑色网巾,活脱脱一个平民公子的模样。
怿心还是头一回见朱翊钧这般装束,素日在宫里,即便是身着常服,总也少不了帝王威仪,此刻却当真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富贵闲人。
“这么看着朕做什么?说是来踏春,却成日在这禅院里窝着,朕要出去一趟。”
怿心笑着站起来,立到朱翊钧面前,伸手去摸他头上的网巾,突然便朝他额头敲了一记,“既是穿着平民的衣衫,钧郎就别自称为朕了。”
朱翊钧忍着额上疼痛,皱起眉头扼住了怿心的手腕子,拉着她便往外走,“放……罢了,不论我怎么说,你也是不怕的,一会儿把你独自一人扔在街上,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怿心跟着朱翊钧走出去,笑道:“你若扔了我,我便回郑府去,改嫁旁人也就是了。”
“做梦!”朱翊钧手中折扇一打,强横道,“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谁敢要你,我便废了他。”
随他一路往街市而去,绸缎与折扇并肩同游,不似天家帝妃,倒似民间夫妻。
白云悠悠,攀着青天缓行,掠过屋角雨檐,又轻旋个身,恣意笑看人间百态。
北京城的街市热闹非凡,摊贩遍布街道两侧,时有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笼屉锅炉偶一开启,便有腾腾水雾卷携而上,暖热气浪扑面而来。
朱翊钧随手拿起一枚糖画便凑到了怿心唇边,怿心没有防备,舌尖一甜,唇角便粘腻了起来。
她推开朱翊钧的手,笑着啐他:“你沾到我脸上去了。”
“朕记得你总喜欢吃甜的,再腻也不怕。”如此说着,朱翊钧作势便向着怿心凑近了几分。怿心退开两步,两只眼睛闪烁着,“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勾起浅浅笑意,“不是嫌弃我将你的脸弄脏了么?我来替你弄干净。”
“光天化日!”怿心一把推开朱翊钧,慌乱地看了看左右,“这么多人看着呢。”她转身就走,不想再和朱翊钧多说一句。
朱翊钧拿着糖画追上去,笑道:“你还没告诉朕,这个玩意儿甜不甜。”
摊主在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朱翊钧挥手喊,“客官,您还没付钱呢!客官!”
陈矩拿出银两搁在摊主手心,低声道:“别喊了,我家公子的东西,我来付钱。”
摊主颠了颠手里银子的分量,咧开嘴笑得开怀,“好嘞,您请便就是。”
陈矩再度跟上朱翊钧与怿心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和谐如初,怿心手里拿着糖画,递给朱翊钧去尝,“我觉得没有那日用枫叶熬的糖浆甜,钧郎以为呢?”
“朕也觉得。”朱翊钧暗地里朝着怿心的腰肢拧了一把,“你也总不及你的东西甜。”
“那我是什么样的?”
“你啊——”朱翊钧思忖着,“你的味道可多了,朕尝过你倔强无畏的辣,尝过你心思奇绝的甜,也尝过你任性小气的酸,受冤失子的苦……”
说着说着,朱翊钧的情绪竟莫名有些低了下来,他问:“怿心,在朕身边,你委屈吗?”
怿心坚定地摇头,“若我还委屈,可叫旁人还怎么活?”她又将手里的糖画送到朱翊钧唇边去,笑言,“都说吃了甜的能叫人高兴,怎么倒惹得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朱翊钧抿下一小块儿糖画,低头替怿心擦去嘴角沾着的糖迹子,“我是怕你不高兴。”
二人在前头走,朱翊钧随性恣意地拿取着东西,倒是累得陈矩与崔文升在后头一个接一个的赶紧付上钱款。
一直游到黄昏,把陈矩与崔文升都累得不轻了,朱翊钧却还是精力丰沛,崔文升气喘吁吁的,“师傅,这公子不是腿脚不好么?怎么今儿丝毫不见累的?”
“小兔崽子!”陈矩紧紧跟随着前头两个主子,生怕一眨眼就给跟丢了,“公子今日高兴,哪里还会觉得不舒服?”
崔文升豁然开朗,“看来郑皇贵妃,才是皇上最好的良药。”
怿心与朱翊钧正要转过街角,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提着一壶酒跑了过来,她一时不察,一下子扑到了怿心腿上,撞了个人仰马翻,手里的酒壶也碎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低着头连声认错。
怿心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只觉甚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你是李叶蓁?”
李叶蓁听得怿心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她,她也在思索着,片刻才笑着跟怿心打招呼,“您是郑姑姑……我出来替国舅打酒。”
李叶蓁便是当日跟着李如沁一起到郑府投奔李德嫔的那姑侄俩,如今李如沁在宫中当琵琶乐师,李叶蓁便留在郑府抚养。她管李德嫔叫姑姑,自然而然的,也就管怿心叫姑姑了。
怿心初见李叶蓁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说话都不是很敢,如今在郑府住过两年,已经是十分出趟了。
“郑姑姑不是……您为什么会在街上?”李叶蓁的视线转向朱翊钧,“那这个就是……”
怿心俯下身子,嘘声道:“不能说出去,回家里也不能说。”
朱翊钧略侧了个身,陈矩即刻会意,站到了朱翊钧身后,“公子,有什么吩咐?”
“去给这位李小姐,再打一壶酒来,再送她回郑府去。”
李叶蓁朝着朱翊钧笑,“谢谢姑父。”
姑父二字出口,朱翊钧显然一个愣怔,他看看怿心,终是笑了出来,“不必见外。”
回法海寺的路上,朱翊钧问怿心,“这个李叶蓁,是你藏在郑府里的儿媳妇么?”
怿心失笑,“她比常洵大五岁呢,如何能当臣妾的儿媳妇?”
“那可未必,宪宗皇帝的皇贵妃万氏,还比宪宗皇帝大了近二十岁,五岁又算得什么?”
“常洵才两岁,陛下就忙着思虑他的婚事了,若说这些,终究也得先紧着常洛。”怿心自己说着,却是自己恼了起来,“我才二十三岁,竟就论起儿子的婚事了,没的叫我以为自己年过半百了,不说了不说了。”
朱翊钧忍俊不禁道:“朕记得你的小表弟杨春元便在宫中,如今是在轩媖身边伴读。”
怿心一下正了神色,“怎么了?是不是春元有何不妥?”
“没有。”朱翊钧摇头,“这孩子挺好的,轩媖总是与他形影不离,只是杨春元是个男孩,留在轩媖身边,终归不太好。”
“喔……”怿心心下了然,一双眼睛几乎要将朱翊钧看穿,“所以钧郎打算,叫李叶蓁到大公主身边去,再将杨春元调回常洵身边,是不是?”
“有何不妥么?”朱翊钧倒是对自己的安排感到有些得意,“杨春元本就是你哥哥送来给洵儿当伴读的,送他去常洛身边,是因为当时洵儿太小,如今洵儿渐渐大了,与其再去物色伴读,倒不如叫杨春元回来。”
“是了,钧郎思虑最是周全。”怿心偏过头去,极是不满的模样,“可是姝儿呢,您只记得媖儿,却忘了我的姝儿了。”
朱翊钧唏嘘:“属你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姝儿有你这个母妃亲自去教,还要什么伴读?”
一路欢笑走在翠微山下时,因着天色看不清路,怿心一脚踏进了水坑里,不仅将一双绣鞋浸了个湿透,更是溅起一滩泥水来弄脏了朱翊钧的一身雪青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