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眉心一拧,“郑怿心,你当真是笨的可以了,走路都不会。”
他在怿心面前微躬下身子,两手向后一捞,勾住怿心的膝窝,便将她背了上来。
怿心趴在朱翊钧背上,两手勾住他的脖颈,“原先在宫里的时候,都不敢这样放肆,现在到了外面,终也有能肆无忌惮叫你背的时候。”
今年的春天暖和,夜里是朦朦胧胧的幽暗,晚间的空气夹杂着草木的芬芳,也变得清凉凉的。
三三两两的,有闪着绿色光芒的小点从周边草丛之中升起,在如水天幕之上沉沉浮浮,像是染了绿色的月亮,分崩离析碎成无数珠玉,撒了个漫天漫地。
那绿色的光点从怿心的左手边飞舞至右手边,拂过葱茏花木,又向前飘去。
怿心想要伸手去抓,身子一动便在朱翊钧背上不安分起来,“钧郎,你瞧那个。”
“瞧什么瞧,少动弹。”朱翊钧冷声喝道。
怿心却不管,扭着朱翊钧的脑袋逼着他看,朱翊钧无可奈何地笑,“我瞧见了,你可越来越野蛮了。”
山间小径之上,倾城夜色之下,三两萤火之间,有这样一个人,趴在她此生心之所系的那个人背上,与他缓步前行,在他耳畔与他低声轻诉,言笑晏晏。
只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也恐惊了这样难得的欢愉。
那一刻,怿心抱着朱翊钧的脖颈,她深深相信,以后的日子,都会这样欢悦欣喜的。
只是这样的念头,实在太过于奢侈,这样的日子,结束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一直到了法海寺前,怿心才从朱翊钧背上下来,几乎是在同一刻,许德妃从寺门里迎了出来,面上神色凝重,匆匆步下台阶,道:“陛下,皇贵妃娘娘,臣妾见周端嫔独自一人深夜出门……”她的一双手拧在了一起,“臣妾知道,臣妾不该小人之心的,可前几日才出了刺客行刺三皇子一事,臣妾不敢掉以轻心,臣妾怕……”
朱翊钧霎时严肃起来,再没了方才背着怿心时的闲适模样,“深夜出门,她去了哪里?”
许德妃诚惶诚恐的模样,“回陛下的话,臣妾心下惶恐,不敢靠近,只知道周端嫔往北处山腰的方向去了。”
“是么?”朱翊钧的面色渐渐沉下来,“你先回去罢,朕和皇贵妃去瞧瞧。”
许德妃偷偷觑了一眼平民便服的怿心与朱翊钧,暗自咬了咬唇,“臣妾遵旨。”
“陈矩。”寺前灯笼的亮光照在朱翊钧面上,愈加显得他轮廓分明,“此地往北山腰,是什么地方?”
陈矩忙从暗处显身,他绞尽脑汁想了想,“陛下,据奴婢所知,并未有何特别的所在。”
“既是这样,那就一同去瞧一瞧罢。”
拂开半腿深的草木,一路往北处山腰去,离得尚远,便能见一点火光影影绰绰藏在其间,映亮了周端嫔的半个面庞,此时此刻,她正倚靠在什么东西之上,低低私语着。
她身后的树丛忽然一阵抖动,立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陈矩当即大喝一声,“过去搜!”
隐藏在暗处的东厂番子与暗卫即刻朝着动静处闪身而去,拉开架势展开了搜查与护卫。
突如其来的动静几乎把周端嫔给吓懵了,两眼直勾勾地看向朝她走来的朱翊钧与怿心,她面上挂着的两道泪痕映在火光里,显得亮晶晶的。
走得近了,怿心才发觉,周端嫔身后靠着的,是一块墓碑!
怿心不免有些惊惧,下意识便朝着朱翊钧靠的更紧了一些。
“端嫔,你在做什么?”
“我……”周端嫔看着朱翊钧,两手撑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她的手藏在身后扶住墓碑,似乎想要借着裙裾挡住碑面。
燃着的火苗投进朱翊钧的眼睛里,顿时增长了他的怒气,“你在此地,是与方才藏匿于林中的人传递什么消息?”
周端嫔瞪大了一双眼睛,她素来骄横,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凭空冤枉,当下回嘴还击:“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此地只有臣妾一人,也没有什么消息用来传递。”
朱翊钧的视线扫到周端嫔身后,冷面一喝:“让开!”
周端嫔往后退了两步,怿心看得出来,她是极不情愿的样子,却迫于朱翊钧的威慑,到底还是一分一分挪开了身子,将一块大理石碑展露于人前。
石碑上的名字,叫怿心惊愕不已——张蕊寒。
朱翊钧的目光在石碑上逡巡,他在脑海中思忖着这个名字,遍寻无果,这才问:“张蕊寒是谁?”
怿心有些五味杂陈,暗暗唏嘘着提醒,“陛下,张蕊寒,是张顺嫔的闺名。”
“张顺嫔?!”朱翊钧瞳孔一缩,语气更显森然,“你是说当初行刺于朕,结果误伤你的那个张顺嫔?”不待怿心回答,朱翊钧的视线已然剜向了周端嫔,“朕当初赐了张顺嫔火刑,谁允准你替她建坟立碑的?”他伸手一把扼住了周端嫔的细弱的玉颈,“你也要来违拗朕?”
他的手在不经意间缓缓施力,周端嫔一阵窒息,握着朱翊钧的手腕,连说出的话都是破碎的,“陛……陛……下……”
怿心大惊失色,急忙去拉朱翊钧的手,“陛下!陛下您先息怒,这事儿先听周端嫔说清楚,再行处置不晚,陛下,钧郎……”
在怿心的劝说之下,朱翊钧终是松力收回了手,周端嫔颓然向后仰去,扶在石碑之上将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吸进胸腔之中,方才那下子,几乎将她的眼泪都给吓了出来。
“说!谁允准你给张顺嫔建坟立碑的?”
周端嫔跪在朱翊钧面前,她素来骄横狂妄,怿心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柔弱的一面,她吸了吸鼻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无人允准,是臣妾自己着人这么做的。”
“是吗?”朱翊钧阴森森笑着,在这空旷的夜间山野愈显瘆人,“你既如此同情于她,那就一块儿下去陪她罢!”
“陛下!”怿心屈膝跪在了周端嫔身边,拉着朱翊钧的手昂首看他,压下一腔的紧张之意,努力稳了稳自己的声线,“陛下不要,这个坟……”怿心以余光偷偷瞥了周端嫔一眼,“其实是当时臣妾允准周端嫔这么做的。”
周端嫔与朱翊钧具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翊钧皱眉,“你说什么?”
“当时,臣妾想……逝者已逝,她身受火刑痛苦而死,已是偿还了罪孽了,故而当时臣妾便允准了收殓埋葬一事……”
“你……郑怿心!你……”朱翊钧气结,转身拂袖而去,“罢了!随你高兴!”
待得朱翊钧走远了,周端嫔才从地上站起来,她站得离怿心远了一点儿,眼神满含戒备,“你帮我到底有什么居心?郑怿心,你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怿心淡淡瞥她一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不想皇上成为亲手掐死妃嫔的暴君,我也做不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
她回过身,将那苔迹斑驳的石碑放进视线之中,“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何必重新掀起风波呢?”
怿心的笑有些飘渺,“再有一点,就是我没想到,你对张顺嫔的情谊这样深重,以己度人,念及我和桑若,我也确实不想辜负了你对张顺嫔的姐妹之情。”
“你……”
“行了,天色已经很晚了,回去休息罢!”怿心转过身,拨开阻挡路线的草植,“别再深夜出来,这几日风声紧,若是误会了什么,你可就洗不干净了。”
周端嫔不屑,她的下巴高高昂起,朝着怿心离去的背影高声道:“我周曼吟并未有旁的企图,清者自清,随你怎么想!”
周端嫔回到禅院,打开房门直接便躺到了床上,回想起方才的事,仍旧觉得自己的脖子一阵阵发凉,原来,这就是心有余悸的滋味。
许德妃斜倚在窗边,听着隔壁的动静,透过窗户纸看着周端嫔的身影进去,微微蹙起了眉头。
往后几日,朱翊钧都在生着怿心的气,本想一路将她晾回宫里,谁知回宫那一日,怿心抱着常洵过去找他,叫他绷了好几天的那张脸终是再也禁不住,一下子把这几日的气都泄了个光。
回宫后的一阵子,日子相当安静,各宫各院都相安无事,对于常洵遇刺一事,在怿心的要求之下,朱翊钧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查。
一直到六月里,潞王次妃赵瑶迦即将临盆的那几日,宫里才渐渐热闹起来,在李太后的授意之下,四处都在紧锣密鼓准备着迎接这个孩子。
怿心一直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因为后面接连不断的祸事,皆由此而始。
那时已经入了夏,外头太阳毒辣,蝉鸣聒噪。怿心在翊坤宫中午睡方起,殿中纵然搁了冰块儿,外头的暑热依然漫了进来。怿心身上腻了薄薄的一层汗,发鬓微松,忍不住抱怨一声热,扬声叫庞保刘成备下水,等着她过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