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便是王才人恼怒的斥责:“你们这些放肆的番子,没看见我在沐浴么?竟就这般闯进来!”
屋里灯影摇曳,王才人坐在屏风之后的浴桶之中,一具胴体与无数东厂番子的视线之间,只隔了绣兰屏风上的一层薄纱,光听她的声音,便可知其羞恼。
崔文升忙也跨了进去,站在屏风外头请罪:“才人恕罪,咱家也是奉命行事,搜查刺客。”
王才人的手往浴桶之上重重一击,无数的水珠子便从她的臂膀上抖落下来,“放肆!虽然我名位只在才人,那也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妃妾,我的身子,难不成要给你们这些东厂番子瞧见么?”
崔文升倒是不见恼怒,心平气和道:“才人若是心中不服,待咱家搜完,才人自可前往皇上面前申诉,只是现如今,咱家只好得罪了!”
崔文升手一抬,“搜!”
浴桶水面铺陈着一层鲜红色的玫瑰花瓣,只露出王才人的一双香肩。
虽是浸在热水之中,王才人的身子仍旧止不住微微颤抖,藏在水下的两只手紧紧握着拳,胸口处的玫瑰花瓣也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移动。
翻查一阵之后,番子都向着崔文升回禀,“崔公公,并无异样。”
崔文升略一点头:“去别处搜!”
王才人透过屏风斜睨着门口,见东厂番子们的白靴一双接一双跨了出去,心神稍松。
“才人!”
崔文升的声音忽然再度在王才人背后响起,吓得她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搜查既已完毕,崔公公还在我房里做什么?”
崔文升逼近屏风几分,半眯着眼睛,“才人,还有个地方,咱家没有搜查——烦请才人起浴。”
“笑话!”王才人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是我将刺客藏匿在浴桶之中了?”
“咱家……”
“崔公公!”怿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方才本宫已经问过搜查的人了,既是没有查出什么,那便撤了人手,此地乃是后妃所居,这样多的人闯进来,也不合适的。”
“可是……”崔文升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对上怿心肯定的眼神之后做了妥协,“咱家得罪了,还望才人不要放在心上。”
崔文升合上门出去,待得与怿心走出禅院,这才急切道:“皇贵妃娘娘,奴婢虽无十足的把握,可是若是那刺客当真藏匿于王才人的浴桶之中,方才咱们可就放过了那意欲谋害三皇子的凶手了!”
“崔文升,你还是不及陈矩老道。”怿心边走边笑。
崔文升紧紧跟在怿心身边,“奴婢不懂皇贵妃娘娘的意思,烦请皇贵妃娘娘明示。”
“这里是宫外,消息不及宫里那般严密,若你真在王才人的浴桶之中搜出了刺客,传到外头添油加醋起来,别人会怎么谈论皇上?到时候龙颜扫地,依皇上的性子,定然是忍受不了的。”
“可是,娘娘这般岂不是放虎归山么?”
“放虎归山?”怿心不以为然,“本宫不认为王才人有这样的心思与本事,会差使了人来谋害洵儿。”
“若非王才人指使,她又为何要帮助此人藏匿?”
怿心眸心一动,“本宫也想知道其中究竟有何情由,以及此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主使。”
崔文升躬身一笑,“原来娘娘是欲擒故纵,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叫暗卫盯着王才人,切莫打草惊蛇。”怿心有条不紊吩咐着,“再着人仔细守卫洵儿的住处,回去告诉你师傅,若是再有差池,他这东厂提督的位子,本宫也保他不住!”
宫中内监多成团体,各有明争暗斗。
崔文升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己的师傅若是获了罪,他作为陈矩的徒弟,往后的处境也可想而知,他忙道:“奴婢谨记在心。”
王才人屋中的浴桶里,安安静静铺陈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骤然分开,哗啦一声,何玄枫便从水里冒出了头,匆忙爬出浴桶,连连大口喘息着。
王才人披衣起身,看着狼狈不堪的何玄枫,“你竟然到法海寺来行刺三皇子,是王恭妃指使你的?”
“不是她,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我真是不明白,你先是不肯在景仁宫,非要回去守着景阳宫,又被皇上照着脚心打了二十大棍,若非我暗中替你上药,你这一双脚就废了!而此刻伤还没好全,你又铤而走险来为她行刺三皇子。”
王才人怒气横生,“我真想撬开你的头脑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要没了朱常洵,常洛就会毫无阻碍地成为太子,到时零露作为太子生母,自不会再像如今这般困守景阳宫了。”
王才人紧紧掐着自己掌心,扔出一件太监衣裳在何玄枫身上,“换上!赶紧从我屋里滚出去!”
“春芨,”何玄枫身上的水淋漓而下,跨出几步便要开门出去,“多谢你。”
王才人一把将他拉回来,“东厂的番子还在外头搜查,你现在出去,是要自投罗网么?”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何玄枫,“把身上擦干,衣裳换好,等动静平息了,我再带你出去。”
王才人按着何玄枫坐下,蹲下身子替他脱去靴子。他的脚伤本就严重,如今又是跋涉到翠微山,更是雪上加霜,此刻已是红肿不堪,破溃流脓了。
王才人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不可抑制地滚下来,她紧紧攥着何玄枫的裤脚,昂首看他,几乎是哀求的语调了,“何玄枫,你别再为了王零露做这些不要命的事了,行吗?只当我求你,只当是看在我今日救你一遭的份儿上。”
她握住何玄枫的手,苦笑着妥协,“回宫去,你要守着景阳宫也好,我都不管了,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何玄枫缓缓抽出手来,他不敢去看王才人的脸,愧然侧首,“好,我回宫去。”
夜深人静之时,何玄枫才换过一身太监装束,攀窗上了房顶,轻行离去。
王才人放不下心,也开了门出去,想着若是有动静,也好替他挡一挡。
幸而此地刚被东厂番子搜查过,此刻护卫的重点也挪去了常洵所在的禅院,倒是未曾再生出什么风波来。
她一直往外走,又在一棵梨花树下站了片刻,直到确信了何玄枫已经走远,这才安了心。
她看着夜风度过枝头,枝摇花落,簌簌间抖下一阵梨花雨纷纷。
“怿……”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王才人唬了一跳,她仓惶转身,借着月色看清来人,这才欠身礼了一礼,“潞王殿下万安。”
至此,朱翊镠才觉是认错了人,却不知是该怪谁,怪眼前的王才人衣着装扮与怿心太像,还是怪自己,至今仍旧挥不去怿心盘桓在心间的身影?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也不知是掩饰方才的错认,还是有感而发,朱翊镠脱口便说了这样一句,他疏朗一笑,“深夜了,王才人如何还独自一人站在梨花树下?”
“长夜寂寂,出来打发时间。”王才人看到了朱翊镠面颊上的一条淤青,一时疑惑,素手微抬示意,“潞王殿下,您的脸……”
朱翊镠也不掩饰,长吁一声:“家有悍妻,无可奈何。”
王才人深觉不可置信,“李正妃?下手也太狠了些。”
正是李正妃所为,她匆匆拜过佛像,便上赶着回到屋中要与朱翊镠同行周公之礼。
朱翊镠却没那般心思,言辞推脱间,李正妃的脾气便上了头,一时间大骂其对怿心旧情难忘,朱翊镠听不过去,伸手搡了她一把,将她推至桌边。
李正妃恼羞成怒起来,抓起桌上的杯盏便朝着朱翊镠扔了过去,险些叫他破了相。
朱翊镠轻叹,“也罢,她这样子也是因为没了常浚,本王也怪不得她。”
王才人闻言,微微纳罕,“王爷和皇上真是两种性子。”
“哦?”朱翊镠轻轻一笑,“这话怎么说?”
“王爷没有架子,对谁都那般温和心软,而皇上,只对郑皇贵妃有那样好的耐心,其余多数时候,都是冷厉如霜的。”
朱翊镠看着王才人,细细辩着她话里的意思,他疏落一笑,“王才人是为宠遇一事失意,而心中烦忧?”
“人生自是有情痴,若是无情无痴,怕就不会有烦忧了。”
朱翊镠眸中隐有惊喜之色,“王才人还通诗文?”
王才人低首谦逊,“从前听书,曾经耳闻一句,我不懂诗文这些。”
二人低谈良久,一时间竟是互有高山流水之感,浑然不觉月光照不到的远处阴暗地,有个人影偷偷退了下去。
那人顺着墙根遁走,脚步轻轻,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直至目的地,这才伸手叩开了门。
开门的是传真,而李正妃正一脸愠色坐在屋内,不住起伏的胸口彰示着她此刻胸中澎湃的怒意,她眼睛一横,微转了身子,问:“寄萍,王爷在做什么,你可瞧清楚了没有?”
自打上一次慎恤胶一事,传真劝着李正妃一次多给朱翊镠食用多丸,结果导致朱翊镠昏死后,李正妃有些迁怒传真,如今一些心腹之事,便更多的交给了寄萍这丫头来做。
寄萍凑近李正妃身旁,轻声回禀:“夜色太黑,奴婢瞧不真切,但能瞧出来,和王爷在梨花树下碰头的那个人,穿着身形,都很像郑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