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嫔惶然跪地,“陛下,臣妾是想,这上好的琵琶弃之不用太过可惜了,所以才……”
朱翊钧眉心渐渐拢起黑云,“是你擅自做主去翊坤宫把烧槽琵琶拿来的?”
李敬嫔深深低下头,朱翊钧问话的语气叫她不寒而栗,她颤声道:“是臣妾拿的。”
“朕说过,要把烧槽琵琶赐给你吗?”
李敬嫔顿觉难堪,头越发低了下去,“没有……”
“那还不赶紧放回去!”朱翊钧厉声一喝,当即吓得李敬嫔一阵颤栗。
李敬嫔连连叩首,“陛下恕罪,是臣妾僭越了,臣妾不该擅自取用郑皇贵妃的东西,臣妾这就把烧槽琵琶放回去。”
朱翊钧取过搁在脚踏上的靴子自行穿上,他似乎极端不信任李敬嫔,“朕和你一起去。”
于是陈矩与崔文升提灯在前,引着朱翊钧与李敬嫔走进翊坤宫。
陈矩打开正殿的门,朱翊钧抬脚跨了进去,一只脚落地,便觉鞋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仿佛还有些东西碎裂的闷响。
怿心素来在生活起居上仔细,容不得一点儿马虎,翊坤宫也一惯纤尘不染,整洁有序,怎会有东西落在地上?
陈矩掏出袖子里的火折子,点上殿内的莲花灯,周遭的场景一亮,却叫在场的四个人吓傻了眼。
只见整个翊坤宫正殿一片狼藉,置物架倒扣在地,原本安放上头的一应器皿物件尽数摔在了地上,成了一地渣滓,甚至于怿心最爱的那一套甜白茶具,也已经四分五裂。
床榻上的天水碧罗帐被人扯破,歪歪扭扭地耷拉着,悬在床顶的两个熏香球,如今也只剩了一个,另一个滚落在地上,旁边还落着四散的各本书籍。
崔文升忽然指着殿外惊呼一声,“陛下!您看,翊坤宫的梨花树,被人砍倒了!”
朱翊钧向外望去,果然梨树的枝干被人砍断,整棵树都歪倒在了地上。
陈矩暗暗吞了口唾沫,缩着脖子偷偷觑着朱翊钧的神色,他能感受到朱翊钧周身散发出的凌冽之气。
陈矩伸出手,将崔文升往后拉了一些,偷偷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引火烧身。
烛火之光助长了朱翊钧的怒气,他看着李敬嫔,强自压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恼,“敬嫔,打砸翊坤宫,这是你干的?”
“不!不是臣妾!”李敬嫔大骇,抱着烧槽琵琶就跪到了朱翊钧面前,“陛下,臣妾没有打砸翊坤宫!”
“你没有打砸翊坤宫?”朱翊钧指着李敬嫔手里的烧槽琵琶,“怿心如今住在南宫,翊坤宫里连个下人也没有,除了你来拿过这把烧槽琵琶,还有谁进来过?”朱翊钧捏住李敬嫔的下颌,“你还有脸说不是你?”
李敬嫔心里一阵慌乱,连声求告:“陛下,真的不是臣妾,臣妾只是进来拿了烧槽琵琶而已,旁的事情臣妾什么也没有做,陛下,您相信臣妾!”
“此番情状就在眼前,你要朕如何相信这不是你所为?”
“陛下明鉴!”李敬嫔一双丹凤眼眸坚定地望着朱翊钧,抬手去握朱翊钧的手,“臣妾当日能与陛下相识,有幸能够侍奉在陛下身侧,皆是因梨花树结缘,臣妾若是做出这样的事,岂非自行毁坏臣妾与陛下之间的缘分么?”
提到昔日初见一事,朱翊钧心头蓦地一软,竟是生生将那些责罚处置的话在脑海之中尽数散了去,只是气恼地拂去李敬嫔的手,“若是明早之前,翊坤宫回不了原状,你这敬嫔也不要做了,回钟鼓司去当你的琵琶乐师罢!”
“崔文升,即刻去叫司苑局的人移植一株新的梨花树到翊坤宫!”他气冲冲地走出翊坤宫,也不再去旁的妃嫔处留宿,只独自一人往乾清宫回。
李敬嫔真是冤枉透了,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把翊坤宫给砸了,竟是叫她平白背上了黑锅。
郑怿心这个妖女,竟然身在南宫还能将手伸得这么长……
李敬嫔想不通她到底有什么好的,郑怿心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愿意去做,为什么朱翊钧心里总是在意这个人?
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如果她以后成了东施丑妇,朱翊钧还会对她如此念念不忘么?
李敬嫔愤恨地收拾着翊坤宫,一脚踢开脚下的熏香球,看着那银质的熏香球撞在墙上又弹回来,丁零当啷一通乱响,她朝着滚动的熏香球大喝:“我才不信!”
朱翊钧走在悠长的宫道上,陈矩在身侧打着灯笼,连呼吸也不敢重了。
一路上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响与衣裳摩擦的声音。
“陈矩,你说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陈矩自然知道朱翊钧指的“她”是谁,只是精明如他,若非朱翊钧主动提及,他也不敢在朱翊钧面前任意妄言怿心之事。
如今既然朱翊钧提了,他也就顺势问:“奴婢敢问陛下,陛下此时仍旧如此在意翊坤宫,是否有接皇贵妃回来的意思?”
“朕何曾想过要她走?”朱翊钧的黯然之色掩在漆黑的深夜里,“是她要从今往后,勿复相思,要与朕相绝。”他的叹息轻轻的,“前儿说她得了血症,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据沈令誉说,已是恢复了不少了。”陈矩眸光微亮,提议道,“不如奴婢陪着陛下,去南宫看看皇贵妃娘娘?”
朱翊钧看着陈矩,显然是很认真地思考了陈矩的这个提议。
他虽未曾明言是否前去,可脚下的步子,却是分明往南宫的方向去了。
一门之隔,朱翊钧站在紧闭的南宫门口,看着门上脱落的朱漆,斑驳沧桑的痕迹在告诉他,里面环境恶劣。
而她,宁愿放着奢华舒适的翊坤宫不住,放着仅剩的唯一儿子不管,住到这古旧破败的南宫来。
陈矩问:“陛下,要不要奴婢去庑房找侍卫过来开门?”
朱翊钧极缓地摇了摇头,“不要了,她恨朕,她一定不会想再见到朕的。”
“可是南宫破败多年,皇贵妃娘娘素来娇贵,如今又有血症在身,奴婢担心……”
朱翊钧不接着陈矩的话,反而是问:“张明回来了么?”
“回来了,昨儿刚到,安葬完白苓就回来了。”陈矩事无巨细地回禀着,“只是皇上,张明一回来便上书请辞,说是白苓谋害郑皇贵妃之事他难辞其咎,故而请求辞去掌管太医院一职,自愿去管太医院后头的御药房。”
“掌御药房?这差事可比管太医院低了不少,凭他的医术,倒是委屈了。”话说是这么说着,朱翊钧倒也不去强留张明,“若他去掌御药房,那太医院谁来掌?”
“张明举荐沈令誉,据说这个沈令誉前阵子才刚入宫当差,但是医术了得,诸太医无不倾佩,若由他来掌太医院,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人选。”
朱翊钧疑惑,“这沈令誉是个什么人?最近每每只是听他回禀皇贵妃的病情,如今想来,朕对此人倒是不甚了解。”
陈矩道:“回陛下,沈令誉是翰林院编修郭正域的门客,而郭正域又是陛下为太子时的东宫讲师沈鲤的门生。奴婢听闻沈令誉此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医术了得,在京中颇有声望,堪称名医。后来张明告假,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说动了这位沈令誉,让他进宫来代替照顾皇贵妃。”
“张明对皇贵妃素来是有心的,既是他择选的人,想必也不会错的。”朱翊钧沉吟着思忖,“只是沈令誉初来乍到,若即刻任了太医院院使一职来掌管太医院,朕怕是人心浮动。”
“那依陛下的意思是?”
“朕记得当日皇贵妃中刀,是太医陆之章保全了皇贵妃母女平安,既然张明去了御药房,这院使一职,便由陆之章继任,至于沈令誉……诊治皇贵妃有功,便赐他院判一职,在陆之章手下做事就是,一人之下,总也不算委屈了这位颇有声望的京城名医。”
陈矩连连称是,“陛下英明!”
“是谁在外面?”门内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的声音,陈矩立时噤声,只拿着一双震惊的眼睛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显然也是惊到了,不由自主便循声朝着宫门望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里面的人未曾听见回应,便又问了一声:“谁在外面吗?”
朱翊钧不知怎的胆怯起来,自己不敢说话,只以眼神示意陈矩应声。
陈矩会意,便走进了宫门几步,凑着门缝道:“皇贵妃娘娘,是奴婢陈矩。”
“陈公公?”怿心看着天上的月亮已近中天,意外道,“您怎么这个时候会来南宫?”
“这个……”陈矩心中想不到措辞,只好支支吾吾应付着,期盼着朱翊钧能够告诉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陈矩的犹豫听在怿心耳中,只道会不会是朱翊钧出了什么意外,她两手一下拍在了门上,将陈矩吓了一跳,“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他的腿脚一直不好,这些年越来越严重,是不是皇上怎么了……还是常洵?”
朱翊钧听出了怿心话里的忧心与急切,面上不由浮现出隐隐的几丝兴奋。
“不是不是,娘娘您放心,皇上和三皇子都没事儿。”陈矩一边看着朱翊钧,一边偷笑着回答着怿心的话,“娘娘,您既然心中还记挂皇上与三皇子,何必非得把自己困在这南宫里?不如奴婢去求一求皇上,叫皇上将您接回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