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端嫔的气势一点点地下去,直到寂灭为一片虚无。
她离开怿心的炕,膝盖一弯,双膝叩地就跪在了怿心面前。
她低垂着脑袋,将身上的凌厉锋芒尽数收起,承认道:“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二公主之所以会身留哮症,是因为我当初想用石灰害死她,我才是害死她的元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果你要为二公主报仇,我周曼吟,绝无怨言。”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怿心一拳打在炕上,咬牙切齿,“周曼吟,倘若现在杀了你能够换回我的姝儿,我巴不得即刻将你掏心挖肺!”
周端嫔膝行上前两步,离怿心更近一些,“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王僖妃的那把火,根本害不死二公主,你杀了我吧。”
怿心扯下手腕上的石榴石手串扔在周端嫔身上,指着门外,冷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周端嫔拾起那鲜红的石榴石手串,牢牢捏在手里,“皇贵妃……对不起……”
怿心闭上双眼捂住两耳,“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话!”
如此一激动,怿心又开始咳嗽起来,将采霜吓了个半死。
采霜忙一边拍着怿心的背,一边对着周端嫔催促:“端嫔娘娘,您还是快些出去,我们娘娘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再继续留着,怕是要雪上加霜了。”
周端嫔眉头深锁,站起身渐渐走到门口,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过怿心一眼,这才开了门出去。
外头的芷云见周端嫔脸色不好,急忙扶住了周端嫔的手,“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周端嫔将石榴石手串塞到芷云手里,一声不吭地往原先常顺妃所住的那间屋子里走。
直到进了屋子,她才神色凝重地开口:“芷云,往后我们住这里,不和郑皇贵妃挤一间屋子了。”
隔壁的屋子里,采霜倒出一碗水来给怿心喝下几口,这才稍稍止住了怿心的咳嗽。
她不可置信道:“没想到端嫔娘娘竟然是害死咱们二公主的元凶……她如今对您这么好……”
“都是骗子。”怿心颓然闭上眼睛,“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
采霜拾起落在地上的那张信纸,感叹道:“看来许德妃是心系娘娘的安危,生怕周端嫔做出什么事儿来伤害娘娘,这才以此事提醒娘娘小心她的为人?”
“是吗?”怿心冷笑,“你觉得许德妃是真的好心?”
如此说着,采霜渐渐察觉出其中的不对来,“可是,许德妃既然早知此事,为何时至今日才告诉娘娘?”
怿心问:“采霜,如果你得知谋害自己女儿的凶手就在眼前,你会如何去做?”
采霜眸光一狠,“杀了她,千刀万剐!”
她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伏在怿心炕边,低声问:“娘娘,周端嫔为人张狂强势,一向仗着自己是许德妃的表姐对她耀武扬威贬低折辱,会不会是许德妃对此怀恨在心,想借您的手害死周端嫔以泄心头之恨,这才趁着这个契机告知您此事?”
采霜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其实娘娘,假如端嫔娘娘如今还想着要害您,当时太后娘娘要传杖的时候,她就不会仗义执言,后来也不会陪您一块儿搬到南宫来。奴婢觉得端嫔娘娘如今没有那么坏……”
“你说的我又如何不清楚?可她害了姝儿。”怿心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心里这一道坎,“如果不是她,姝儿不会死。采霜,你知道姝儿对我来说多重要吗?她是我最珍贵的孩子。”
采霜握着怿心的手,善意提醒她:“娘娘,那咱们也不能给人当刀子使,被人利用了去害人。”
“我知道,我心里也很乱。所以我只是让周端嫔离我远一些,我不想一看到她,就让自己陷入仇恨与感激的旋涡里,两相为难。”怿心颓然叹气,“她害了姝儿,又帮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采霜见怿心的面色越来越不好,连忙劝慰道:“娘娘,先别去想这些事情,万事都及不上身体重要,您只管先在南宫将身上的病养好再说,想来很快沈太医就会将药送过来了。”
沈令誉再度走进南宫的时候,捧着一盒子的药丸,他一进门,便见到了怿心比原先更加难看的脸色。
沈令誉拿出一颗丸药递给怿心,又将手里的盒子扔在桌上,不满道:“你这命还要不要?我回去做个丸药的工夫,你又动了气了是不是?你本就气滞血瘀,还这样,只能病入膏肓。”
怿心接过丸药吃下去,连是苦是涩也尝不出来。
她看着沈令誉,念及他是朱翊镠与张明那里都把过关的人,心里对他倒是生出了几分信任来。
怿心问:“沈令誉,如果有个人,之前做了对不起的事,后来又真心待你,你会如何对待他?”
“那得看他之前做的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如今又是否诚心悔过,有赎罪之心。”
怿心一哂,“有赎罪之心,就值得被原谅吗?”
“那得问你自己了。”沈令誉又嘱咐了几句,这才重新出了南宫。
怿心到底也没有对周端嫔做什么,周端嫔与芷云搬去了从前常顺妃所在的屋子,怿心便再也不见她了。
偶尔周端嫔想来看望,采霜也只是婉言谢绝。
虽不似初入南宫那几日那般亲近,总也还算得上相安无事,日子倒是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因着怿心在南宫住着,常洵便被带到了李德嫔的长春宫抚养。
常洵很乖,从不对着李德嫔哭闹着要找怿心,只是偶尔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偷偷溜出长春宫,站在翊坤宫门前,看着蓝底金字的竖匾发呆。
不过是个三岁半的孩子,常洵越是这般乖巧懂事,李德嫔越是心疼。
趁着杨春元陪伴常洵写字的时候,李德嫔才敢在金月面前露出愁容来,“怿心走了一个多月了,皇上天天宿在咸福宫,真不知这李如沁到底使了什么法子。”
“娘娘是在担心郑皇贵妃,还是担心咱们长春宫的恩宠?”
“我自己个儿是多年如一日,没什么好担心的。”李德嫔望着瓷缸中的一大块儿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半眯着眼眸,“我听崔文升说,怿心搬去南宫的那一晚,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了翊坤宫。若是皇上心里没有怿心,他又为何这么难受?”
金月撇了撇嘴,“是这样么?奴婢昨儿晚间路过咸福宫,听见里头弹琵琶呢,您想,这从前郑皇贵妃在的时候,皇上什么时候把旁的琵琶声音放在眼里过,如今敬嫔娘娘竟也在皇上面前弹上琵琶了,有她的枕头风对着皇上不听地吹,怕是皇贵妃娘娘出不了南宫了。”
“堂姐和金月在说郑皇贵妃什么呢?”李如沁笑着走进来,径自便坐在了李桑若对面。
李桑若慢慢悠悠拨开一枚金黄色的枇杷吃了,这才道:“没什么,只是吃着枇杷,就想到了郑皇贵妃的琵琶,曾经也是宫中一绝。”
李如沁微微挺起胸膛,似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笑道:“如今,琵琶技艺上有如沁在。”
她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朝着李桑若幽幽一笑,“说来还要感谢堂姐,当初堂姐安排如沁进钟鼓司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叫如沁研修琵琶技艺,否则,如沁哪里能有今日呢?”
李桑若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直到吞下口中的枇杷,她才侧首对上李如沁的目光,“论琵琶技艺,自然是你更胜一筹,郑皇贵妃的技艺不过尔尔,能入得皇上的耳朵,只是因为她弹的那一把是烧槽琵琶。”
“烧槽琵琶?”李如沁一惊,“是南唐大周后娥皇的那一把烧槽琵琶?那明明已经失传了!”
李桑若似是有些委屈,“我不如你们通琵琶,对乐器也不甚了解,只是当初郑皇贵妃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她技艺不足,亏得有这好乐器的好音色来弥补,才争得了皇上的青睐。”
“堂姐这话当真?”
李桑若睇过李如沁一眼,“我骗你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一个幽居南宫的妃子来得罪你这个如今宠冠后宫的敬嫔娘娘么?”她似有感叹,“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做姐姐的,到底是比不上你。”
李如沁满面春风,“浮世新人胜旧人,这是自然之理。”
李桑若的话叫李如沁以为是在套近乎,李如沁便愈加得意,朗声道,“不过堂姐放心,堂姐带如沁进宫的恩情如沁永远记得,如沁永远都是堂姐的好妹妹。”
李桑若咬牙,强逼自己撑出满脸的笑:“看来往后,我还要劳烦如沁多费心照顾了。”
“这个自然,如沁绝不会辜负与堂姐之间的姐妹亲情。”李如沁一心记挂着李桑若所言的烧槽琵琶一事,便也没了在李桑若面前耀武扬威的心思,又草草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语,便从长春宫出来了。
李桑若看着李如沁的叫踏出了长春宫的门,这才将手里的一枚枇杷扬手扔出了门口。
李桑若眼里的怨毒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烧槽琵琶,你也配?
是夜,朱翊钧驾临咸福宫的时候,李敬嫔一如既往的殷勤妥帖,连浣足这等事,也是亲力亲为去帮朱翊钧做。
这些事情,她知道怿心是不会去做的,不过没关系,郑怿心愿意做的,她李如沁都可以做到,郑怿心不愿意做的,她李如沁也可以做到。
朱翊钧洗过脚,便有些睡眼惺忪。
自从怿心住到南宫以后,他不论做什么兴致都不高,如此斜斜躺在床榻上就要睡过去。
李敬嫔却不让,轻轻晃着朱翊钧的胸口,娇嗔道:“陛下别睡,臣妾还想弹琵琶给陛下听呢!”
朱翊钧便侧卧起身子,一手撑着脑袋支在榻上,耷拉着一双眼睛,懒洋洋道:“那你弹,朕听着就是了。”
“那陛下可不许睡过去!”李敬嫔小心翼翼地从南琴手里接过琵琶,搬了凳子坐在朱翊钧面前,摆好了弹奏的架势,眉目含春看着朱翊钧。
轻拢慢捻,纤纤玉指一拨琴弦,清音自弦上流出,一下子钻进了朱翊钧耳朵。
朱翊钧顿时睁开眼睛,原先的困意一扫而空,他望住李敬嫔,冷脸喝道:“别弹了!”
李敬嫔素来受朱翊钧的疼爱,何曾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当即便有些错愕,直愣愣地望着朱翊钧,红着眼眶唤他:“陛下……”
朱翊钧坐起身子,双手握拳搁在腿上,斥道:“谁准你动翊坤宫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