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之人最会猜度人心,谁都瞧得出来,周端嫔的得宠是因为靠拢郑皇贵妃的缘故,这才受到了皇帝的青睐与嘉奖。
一时间,前阵子深得圣心的李敬嫔,风头倒是渐渐小了下去,再也不似刚承宠那会儿独占鳌头。
李敬嫔素来能屈能伸,既然郑怿心回到了六宫之中,那她为了自己的前途,自然要去结交一把,否则叫她眼睁睁看着挣来的荣宠又转到别的地方去,倒真不如一刀杀了她来得痛快。
只是怿心并不见客,素日里除了李德嫔,旁人一律进不了翊坤宫的大门。
彼时怿心的眼睛已经渐渐恢复,精神头也变好了,李德嫔便带了常洵回翊坤宫来给怿心,顺便捧了一盒鹅梨香来,说是此香清甜,有助心情愉悦。
李德嫔正拿着银勺子往香炉里添香的时候,采霜进来禀道:“娘娘,咸福宫的敬嫔娘娘来了。”
“不见。”怿心想也没想,直接便叫采霜给李敬嫔端去了一碗闭门羹。
很快,采霜又走了进来,憋笑道:“娘娘,李敬嫔说娘娘前阵子身患血症,需得好生调养,这是上等的阿胶,用来给娘娘补身子用的。”
怿心手里拿着个金黄的橙子把玩,漫不经心道:“还她。”
李德嫔哧地一声笑出来,“你如今是越发的惜字如金了,说话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的。”
她指着采霜道:“好了,以后咸福宫再有什么东西送进来,都不必收下,请她回去就是。你就与她说,这些东西皇上都紧着翊坤宫呢,用不着她巴巴地送过来。”
“是!”采霜响亮地应了一声,赶忙就出去了。
李德嫔看着采霜麻利的样子,欣慰道:“从前你身边事事都是白苓在操持,我倒是没有注意过采霜,如今看来她也是个得力的,怕是不输给白苓呢。”
怿心苦笑,“在这里,除了你我当真不知道还能相信谁,连白苓她……”说着,又觉不堪回首,“罢了,人都没了,都过去了。”
“死人不作数,原不原谅的也不重要了,那活人呢?你准备一直避而不见?”
怿心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鹅梨香丝丝入脾,心头果真松泛不少。
“我一看见皇上,就会想起那天的牛膝汤是他亲手喂我喝下去的,我明白,他是无心的,他也不知道那不是安胎药。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他每每靠近我,我就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一天,我实在害怕。”
“你如今怎么这般想不开了?真不像你。”李德嫔拿起一把小刃,取过盘中摆放的金黄脐橙切开,递了一瓣儿给怿心,“你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为何要以此为心结呢?皇上很在乎你,比对宫里的任何人都在乎。”
怿心接过橙子,吃了一半,便愣愣地望着李德嫔,似乎很是怀疑。
“你不信?”李德嫔道,“那天我出言激了激李如沁,她就真的来翊坤宫拿了你的烧槽琵琶想据为己有,结果险些失了君心。你出南宫这些日子,你可想过太后为何不来找你麻烦?是因为皇上自己背了那个黑锅,他说朱常淓襁褓里那些碎瓷片是他叫你放进去的,你是听命做事,怪不得你。”
怿心手里的橙子掉在地上,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他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担这种罪名?”
“只有他担下,太后才没有理由阻止你回翊坤宫,只有他担下,这件事才能平息,以后也没人能再用此事来害你。”李德嫔颇为动容,“从前没有进宫的时候,听人说书唱画本,总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一见,方知此言不虚,他只对你一人有情,在多数旁人眼里,自然是无情的了。”
“对我有情么?”怿心看着阳光透过窗纱照在李德嫔和婉周正的面上,“这么些年,我从未问过你,你对皇上,可有情么?”
李德嫔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若说有,可我着实远远比不上你对他一半儿有情,若说没有,他又好歹是轩姞的父皇,这些年也从不曾亏待了我。只是我当真不是很看重这些宫墙之内的情意,太过耽于皮相。”
李德嫔拿起纨扇扇了扇风,了然道:“其实你介怀的不是牛膝汤的事,也不是李如沁的事,你介怀的是李如沁受宠的原因,是因为皇上心里有杨宜妃对不对?”
怿心一怔,无奈苦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
“那你就不想知道到底如今皇上心里的人,是你还是杨宜妃?”李德嫔许是觉得热,又大力地扇了几下,直把对面怿心的耳坠子都吹动了,“日子还长,李如沁都知道见风使舵来讨好你了,你又何必一直钻在牛角尖儿里呢?苦了自己,忧心的是我,便宜的可是敌人。”
李德嫔说完,又略坐了坐,这才回了长春宫。
怿心尚在思虑之间,便见沈令誉提着药箱进来。
许是顾及六宫之中不及南宫那般与世隔绝,沈令誉对待怿心也不似往常一般随性,更是多了几分君臣之别的疏离。
他是来请平安脉的。
切过脉,沈令誉便垂着眼眸将脉枕收回药箱之中,“一切无虞。”
他也不多言其他,转身便要出门回太医院。
“沈令誉。”怿心叫住他。
沈令誉回过头,匆忙看过怿心一眼,又再度沉首:“皇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怿心含笑看着他,“我如今是当真无碍了,你之前说想请辞出宫,现在也不必顾及未曾践行对潞王之诺,你可以回到医馆去经营你的生意,这近一年来,真是多亏了你。”
听着怿心话里的意思,沈令誉笑得有些低迷,他将手里的药箱攥得紧紧的,“你希望我走?”
怿心真诚道:“你的心不在宫里,志向也不在宫里,这些日子你进宫照顾我,已经是违拗了你的本心。”
沈令誉并不管怿心说了什么,只又问了一遍,“你希望我走?”
“话不是这么说的。”怿心不能明白沈令誉为何这般纠结这个问题,只笑言,“我是希望你遵从本心,做你自己喜欢的。你是那样随性洒脱的一个人,何必拘在这红墙碧瓦之中?”
“遵从本心。”沈令誉的视线缓缓上移,望进怿心晶莹的瞳仁里,他能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不论微臣如何选,郑皇贵妃都会尊重微臣的选择,是么?”
“自然了。”怿心从临窗南炕下来,“你等一等。”
大病初愈的她,走过两步,便似弱柳扶风,叫人看了总觉得摇摇欲坠,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扶。
她不再像身处南宫之时那般简朴,如今绫罗加身,淡妆轻抹,比身在南宫之时更是姣美不少。
怿心打开橱柜,拿出一个小布袋来,走到沈令誉身前递给他,“之前说,不知道给你什么谢你,我看了许多物件,又怕你的心气瞧不上眼。所以我跟采霜学的,这个网巾给你。”
沈令誉接过网巾在手,难得再度露出了他的戏谑之色,“你可真是小气,不过一条网巾,便要打发我了?”
怿心便笑,退后两步,微摊开双手,“那这翊坤宫里,你瞧上了什么?我都给你。”
沈令誉将网巾纳入袖中,吃吃一笑,“只怕你给不了。”
他抬脚往外走去,朗声:“多谢!”
怿心本当沈令誉不过几日便要出宫,哪知他是一点儿要请辞的意思也没有,只安安心心在太医院做他一人之下的院判大人,倒是再也不曾提过要出宫回家看顾医馆的事。
朱翊钧再度来到了翊坤宫的那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怿心坐在翊坤宫内,听着外头的雨落在屋顶,打在窗棂,叩在芭蕉,声声皆是各有不同。
朱翊钧近乡情怯,不让人进去回禀,也迟迟不去推开翊坤宫正殿的大门,只独自一人站在了雨里,看着怿心的影子投在窗户纸上。
他站了很久,一动也没动。直到床上投影出的影子忽然一动,便见怿心急急奔到门边,一下打开了殿门。
暖黄的光线一下子倾泻出来,映亮了朱翊钧整个在雨中的模样。
怿心站在滴水檐下,惊呼道:“陛下,你在干什么?”
她回头朝采霜高声唤:“还不快取伞!”
慌忙从采霜手中接过油纸伞撑开,怿心这才步下台阶,将朱翊钧整个人纳在了雨伞之下。
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模样,怿心又急又怒,斥道:“你疯了,还当自己是个小孩子,随便淋雨的么?你也想受凉发热,烧到失明么?”
朱翊钧握上怿心抓伞的手,笑得欣然,“你终于愿意见朕了。”
“你总是这样,用常洵逼我,现在又用你自己逼我。”怿心将伞扔到朱翊钧手里,含泪道:“你是算准了我会心软是不是?”
“朕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算准你的心思。”雨珠顺着朱翊钧的睫毛滑落下来,“若朕算得准,这一年,你又怎么会离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