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嫔脖子一僵,强挤出一个笑来,“臣妾来……来看望郑皇贵妃……”
朱翊钧约莫是高兴糊涂了,闻得此言,竟然高喊了一声:“赏!”说完,这才转身看向周端嫔,多年来,朱翊钧可谓是第一次这般欣赏周端嫔,“端嫔也回永宁宫去,朕会让陈矩给你送来一应新的起居物件与赏赐。”
周端嫔连声谢恩,“臣妾谢陛下恩典!”
待得朱翊钧抱着怿心走了,芷云才笑着道:“终于可以回永宁宫去了,奴婢去收拾东西。”
周端嫔阔气道:“还收拾什么?不要了,都不要了!”她神清气爽地走出南宫,看着朱翊钧抱着怿心走远了,正要朝着永宁宫回,却见李德嫔正笑意盈盈站在了对面。
李德嫔朝着周端嫔福身,是真心实意的感谢,“这些日子,多谢你陪着怿心。”
“谁说我是来陪她的?”周端嫔一如既往的骄傲,嘴上如何也不肯服输。
“不论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李德嫔思量着,最后决定还是说出口,“端嫔,关于怿心的事,若然有求于旁人,还请不要去求皇后。”
“为什么?”周端嫔不解,“皇上今日会过来,不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了么?”
李德嫔摇头,“皇后应许过你之后,转身便回了坤宁宫,若不是是因为我恰好听见了你的话去告诉皇上,怕是怿心这会儿还得躺在南宫里烧得滚烫。”她也不多言,只说了这些,便也匆匆往翊坤宫去了。
周端嫔看着芷云,苦笑一声,“人心隔肚皮,你看,连从前温和蔼然的皇后也这样。”
行至永宁宫的时候,周端嫔却没有走进去,只站在门外朝着里头的太监道:“马德,去叫人给我烧一锅子的水,我马上回来沐浴。”
芷云不解,“娘娘,那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周端嫔朝着永宁宫北处的钟粹宫看去,“好不容易出了南宫,当然是要去看看许拂云。”
周端嫔踏进钟粹宫正殿的时候,许德妃正坐在黄花梨书案后面写字,周端嫔掏出当日包在石子外头的信纸,一下子按在书案上,生生将许德妃刚写好的字磨花了。
“许拂云,你干的好事?”
许德妃的目光顺着周端嫔的手缓缓上移,一直到与她四目相对,这才搁下了手里的笔,从书案后头转出来,指着木榻道:“表姐坐。”她看含素,“去给周端嫔上茶。”
周端嫔抬手制止,“不必,我怕有毒。”
既然周端嫔不愿意客套,许德妃这独角戏自然也唱不下去,便干脆道:“何必这么大动肝火?表姐素来敢作敢当,难道拂云这张纸上写的,有哪一个字是妄言?”
“没有妄言,都是事实。”周端嫔伸出手掌给许德妃看,“这只手上的疤痕,也确实是石灰灼伤的。”
许德妃含笑,“既然如此,表姐又何必来质问拂云此事呢?”
“你若真心想叫郑皇贵妃知晓此事,为何偏偏等我和她同在南宫的时候才用这种方式递消息进来?”周端嫔迫视着许德妃,“你如今算盘打得很精,巴不得我死在南宫才好是不是?”
“表姐说笑了,拂云素来只是表姐眼中的一颗尘土而已,拂云又岂会有这样罪孽滔天的心思?”许德妃看着周端嫔笑,“表姐如今在意这些既成事实的事情又有何意义?表姐倒不如想想,郑皇贵妃得知了你在二公主之死上起到的作用,她可会放过你?”
周端嫔一拳敲在榻上的木案上,“直至此刻,你还不忘挑拨离间?”
“不管我是否挑拨离间,表姐最好都想一想这个问题,郑皇贵妃在南宫之时不对你做什么,是因为她在南宫无所依傍,得利用你依靠你,可如今呢?她从南宫出来了,你就不担心她对你秋后算账?”
周端嫔愣了愣,很快连连点头,“许拂云,从前当真是我错了,你可真的一点儿都不是灰尘,你如今这心思缜密的,真是要我刮目相看了。”
“不论表姐之前如何对待拂云,拂云都记得你是表姐,永生不忘。”
周端嫔理了理袖子,面上倒是波澜不惊,“你的心意,我看得很清楚,不搅扰你了。”周端嫔大步流星地跨出钟粹宫,赶紧就要回去沐浴更衣,将在南宫的晦气都洗个干净。
芷云紧紧跟在周端嫔身后,忧心道:“娘娘,奴婢觉得许德妃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如今郑皇贵妃重回六宫,瞧皇上的模样,郑皇贵妃丁氏要复宠无疑了,若是她痊愈之后,一时错了心思想要对付娘娘,以后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娘娘,咱们要不要……”
周端嫔眼睛一横,“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芷云即刻低下了头,不敢再有应答。
周端嫔晃着脑袋笑着,“你急什么?咱们已经回到永宁宫了,凡事都可以慢慢来的。”
翊坤宫中,怿心刚喝下疏散体热的汤药,仍在昏昏沉沉之际,浑身滚烫着口干舌燥,嘴唇也干得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皮,偶尔短促地低呼一声:“钧郎……”
朱翊钧叫采霜端了白酒进来,又叫她放下帐幔退出殿中。这才褪下怿心的外衫,只余一件水红色绣梨花肚兜在身上,取过帕子蘸了酒,一点点擦开在她身上,希冀着白酒散失带走的体热,能叫她这高烧退下来。
怿心身子轻轻一动,蹙眉低声道:“渴……”
很快便有宽大的手掌将她托起,她的背贴在一个结实的胸口,瓷器的冰凉触碰到她燥热的唇瓣,温热的液体便顺势滑进了她口中,润泽了她的喉头。
朦朦胧胧间,怿心听得耳畔有声音在问:“还要不要?”
怿心半睁开双眼,眼前却仍旧是一片漆黑,她看不见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也摸得出这床榻的手感,这里是翊坤宫,他是朱翊钧。
怿心支起身子离开朱翊钧的怀抱,“臣妾说过,相思与君绝。”
朱翊钧将茶杯放在一旁,两手一环重新将她带进自己怀中,“你说过,朕却没说过,你要与朕相绝,也没来问过朕愿不愿意,朕今日再告诉你一遍,你的相思与君绝,朕不答应。”
“陛下这般一厢情愿地行事,又有何意义?”
“是朕一厢情愿么?”朱翊钧看着怿心的眼睛,虽然他知道她现在看不见他,可他依旧相信,眼神是撒不得谎的,“若你要与朕忘情相绝,方才昏睡之时,为何口中不停唤朕钧郎?”
怿心别过头去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别不承认,朕都听到了。”朱翊钧伸手去探怿心的额头,发现不似方才那般滚烫,这才安下心来解释,“朕承认,轩姝取名一事,当初朕也不知怎么,一时间便错了心思用了这个字,可是怿心,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是宜妃的替代,从来都不是。”
“等你的眼睛好了,朕让印绶监把宜妃的画像找出来给你看,若有半分相似之处,朕当由你处置。”他的下颌抵在怿心额头,不停地解释,“朕只是想把曾给过她的都十倍百倍地给你,朕不希望亏待你,朕没有想过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朕知道你恨朕,恨朕喂你喝下牛膝汤,恨朕无意之间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朱翊钧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朕知道你性子刚烈不肯低头,没关系,那就朕来向你低头。怿心,朕求你原谅朕,回到朕身边来。”
他紧紧搂住怿心,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世间至宝,“朕不能没有你。”
手背一烫,朱翊钧下意识去看,只见一滴泪水落下,是怿心哭了。
“常洵……常洵还好吗?”怿心伸出手放在眼前,却根本看不见东西,“我以后是不是连常洵都看不见了?”
“不会!不会的!”朱翊钧断然否认,“沈令誉说了,你只是因为烧得太厉害,才致暂时失明,过几日就会慢慢恢复了。”他见怿心不再说那些抗拒的话,心里惊喜异常,“你想见常洵是不是?朕即刻叫人把常洵从长春宫带回来。”
“不要……”怿心惊惶地摇头,“不要让洵儿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心细,被他瞧见我这个模样,还指不定他心里难受成什么样子。”
“那你可知朕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心里难受成什么样子?”朱翊钧的唇轻轻擦在怿心的面颊上,“回到朕身边来,陪着朕,让朕能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来弥补你。”
怿心未置可否,沉默了半晌,道:“臣妾身子乏得很,陛下让臣妾好好休整会儿罢,正好去看看周端嫔,她这些日子陪着臣妾在南宫,也遭了不少罪。”
朱翊钧叹一声,还是听从怿心的话将她放回了床榻上,“既然你这样想,那朕便过些时辰再来看你。”
一连半月,怿心都不肯留下朱翊钧,朱翊钧也不去勉强她立时三刻就将这些事情释怀,便也只是日日过来探望,夜间,则是听了怿心的话,多留宿在周端嫔的永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