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将?苦肉计?你还想做什么呢?你是要将三十六计都在我身上试一遍,才能罢休么?”
怿心望着朱翊钧的模样,嘴上仍是不妥协的,心里却依旧止不住隐隐松软。
她逼着自己别过头去,“你不答应我的相思与君绝,你不答应又如何?你说我要与你相绝是一厢情愿,那么你不愿与我相绝,难道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朕还是那个问题,既然你要与朕相绝,又何必从屋里出来,替朕打伞?若你对朕再无情意,朕的生死康健,你又为何这般悬心?”朱翊钧凉滑的手指探入怿心掌心里,“是朕在自欺欺人,还是你?”
怿心掌心的温热一点点传到朱翊钧的指尖。
细雨洒在油纸伞上,声音隆隆,在这样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朱翊钧将怿心的手握得更紧一些,“那日在南宫,你问朕,是当你没有心么?若你无心,你便不是怿心了,可是怿心啊,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你是当真对朕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么?”
怿心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十分彻底。
早在她当初捧着自己那颗胭脂色的闺阁女儿心,满怀欣喜悸动地彻底交予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她的心早就在他身上了,离不开,逃不脱。
锁住她人的,是紫禁城,锁住她心的,是朱翊钧。
莫说躲进南宫,即便走去天涯海角,也一样避不开。
她本就是心底柔软之人。
“你不要说了。”怿心上下鸦睫一合,“进去更衣,否则必定是要受凉了。”
如此,怿心方是第一次愿意将朱翊钧留下,合了伞给采霜,又叫备下热水沐浴。
待得朱翊钧起浴,换过一身干净的常服,这才确实有了时间与怿心好好说话。
怿心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芥蒂,免不了想要逃避。
她往外走,闪烁其词:“我去给你熬些姜汤驱寒。”
朱翊钧两手环住怿心,不让她走。
许是将将沐浴过,他的怀抱异常温热,“朕不要什么姜汤,朕只要你。”
怿心眉心微蹙,依旧不是十分情愿,目光一伸,便见墙上悬挂的那把烧槽琵琶。
她拂去朱翊钧的手,上前几步拿下琵琶在手,似是拿着防身之物一般,“臣妾多日不曾碰过此物,想练一练手,又恐有生疏,若是陛下不介意臣妾技艺衰退,就请陛下听一听。”
朱翊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伸手夺过怿心的烧槽琵琶搁在桌上,伸手环过怿心的纤腰,“朕什么曲子都不想听,朕只想见到你,听你说话。”
怿心本就是苗条的人,在南宫这些日子,受苦遭罪自是不少,本就没有多少的腰肢如今更是纤细,险些不堪一握。
“你瘦了这样多。”朱翊钧自责沉首,“都是朕的错,是朕对不住你。”
他捧住怿心的脸,不由自主朝着她缓缓靠近。
怿心两手抵在朱翊钧胸前,想要推开他避开他灼热的气息与温暖的唇瓣,“陛下,您别这样……”
额头相抵之间,朱翊钧的气息喷在怿心面上,短促而急切,“若你真心希望朕走,朕马上就走,朕以后,再也不来扰你。”
“我……”怿心能感受到朱翊钧额头的冰凉,他和她贴得这样近,彼此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她略低了眸子,轻声道,“安置吧,受了凉,再不好生歇着,身子会垮的。”
朱翊钧这才笑了。
这些天,他所盼望的,他所想要的,就是这样熟悉却遥远的感觉。
二人同卧翊坤宫的床榻之上。
即便她始终背对着他,不肯安静地落入他厚实的怀抱里,朱翊钧的高兴也是发自肺腑的。
怿心面朝里渐渐睡过去的时候,朱翊钧却依旧清醒。
怿心的脑袋枕在苏绣软枕上,平稳地呼吸着。
他伸手将被单往上拉了拉,盖住怿心娇弱的肩头,心里莫名更坚定了当日许她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
自打这日过后,怿心的恩宠便是在日渐恢复的了。
像是迎风的火苗,从星星点点,瞬时变成了燎原之势。
宫人们窃窃私语着,都说郑皇贵妃到底是郑皇贵妃,她一回来,论起恩宠到底是没有人比得过她,那李敬嫔便像是没了影踪了。
其实李敬嫔的境遇当真没有宫人们口中传唱的这么不堪。
真要论起来,她如今的圣宠是仅次于怿心的,甚至于连李德嫔也及不上她。
只是怿心的宠遇太过隆重,即便是仅次于她,也显得萧条起来了。
这两年来,宫中总是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整个紫禁城显得沉闷匮乏生机,连带着今年的除夕也显得黯然失色。
也便是趁着万历十八年的尾巴稍,从永宁宫传出来了一个好消息——端嫔周曼吟有喜了。
怿心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嗡的一响,头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从万历十二年开始,这六年来,除了她再也没有人替朱翊钧生养过。
骤然听见周端嫔有孕,怿心忍不住有些心酸。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被牛膝汤打落的那个孩子……
假使那个孩子能保住,此时差不多已是周岁。
只是,她连这孩子是男是女,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朱翊钧进门的时候,便看见怿心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一言不发地淌着眼泪。
朱翊钧在怿心面前俯下身,温热的手掌替她拭去面上沟壑般纵横的泪水,“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流眼泪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听见朱翊钧的声音,怿心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看着朱翊钧,想想也是,他是皇帝,三宫六院这样多的后妃,自然不可能只与她一人生儿育女。
她暗自嘲笑自己,当初入宫选淑女时,便是发了狠存了气,想要做这天下第一人的妾侍。
可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在妄想这样与他这个帝王过一双人的夫妻生活了?
是她妄求了。
怿心忙抹了抹自己的脸,摇头道:“没有不舒服,是知道陛下又要当父皇了,臣妾替陛下高兴。”
“你连撒谎也不会,整张脸都写着难过,这么口是心非,生怕朕看不出来么?”
怿心的手从自己小腹移开,“今天是除夕,也是端嫔有孕的好日子,陛下不去永宁宫相陪,说不过去的。”
“朕才刚从永宁宫出来,如今朕已然派了沈令誉去看顾端嫔的身子了,他在南宫的时候就是照顾你们俩的,想来应当是没什么好操心的。”
提起沈令誉,怿心的心思才稍稍活络了些,不再满脑子都是周端嫔有孕一事,“臣妾在南宫的时候身患血症,多亏了沈院判的照拂调理,这一年多来他勤侍内闱,该好好谢过他的。”
“朕将他从八品太医提为六品院判,给他的赏赐太医院里谁也比不上,这些还不够谢他的?”朱翊钧含笑摆了摆手,闺房之内,他并不欲多提旁人,“朕今日来,有样东西要给你。”
朱翊钧扬声叫陈矩进来,陈矩便奉上了一个物件来。
那东西拿一块儿红色的帕子盖子,怿心倒也猜不出是什么。朱翊钧笑着朝她耸了耸眉,“打开看看。”
怿心有些好奇,伸手掀开红帕子,方见竟是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一盏小灯。
灯座雕成了树干的形状,上头的镂空灯罩则是以满树梨花为壁。
朱翊钧取过火折子,点燃了白玉灯里的烛芯,又将灯罩罩上,将整盏灯推到了怿心面前。
殿中其余的灯都被熄灭,只有怿心眼前一处有光亮。
那些光线透过灯罩的空档漏出来,白玉被雕得极薄,也幽幽透着清白的光亮,更添了梨花的美态。
怿心惹不住伸出双手捧在灯壁上,想要去拦截这些光亮。
看着光线从指缝间流出来,她又调整了姿势,却是不管怎么做都捂不住。
“你曾说梨花无人同赏,所以不高兴,朕今日补偿你。”
怿心看着灯火映照着朱翊钧的面容,光线一晃,连带着他的容貌也在晃,说出的话不知是矫情还是真心,“一盏灯,陛下以为臣妾就会满足了么?”
朱翊钧便趴在了几案上,两手垫着下巴,看着怿心笑,“那你还意欲如何?”
“我要你用一辈子来偿我。”怿心说得很认真,她就想任性自私一回,霸占一回,“一辈子为我点灯,只为我点灯。”
“好。”朱翊钧没有半分的犹豫,“朕应你,朕为你点一辈子的灯。即便是死,朕也要一直在你身边,即便是黄泉无归路,朕也要与你并肩提灯,夜观繁花。”
这一刻,怿心是相信的,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正如相信他在轩姝死后的那个晚上,紧紧搂着她,告诉她,若是来世得以赋闲云游不为君,他便与她并竹寻泉,和云种树。
只是这两年的动荡与变故太多,多到怿心都不敢轻易去回想,生怕一去翻动脑海里的这些记忆,那旧日疮疤所结好的痂又会被生生扯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较之前两年的日子,万历十九年的这个春天,是真正惬意到怿心心里去的。
没有任何的凡尘俗事来打扰,有的只是看着常洵一天天长大;与朱翊钧同坐庭院,听雨观云;与李德嫔私语窃窃,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