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妃这话说得极有意思,不直言说太子之事,只说出阁读书。
而我朝自世宗嘉靖皇帝以来,叫皇子出阁读书,便是等于承认了皇子的太子地位。
“你担心什么?”王皇后语意微冷,直言挑破,“本宫只有轩媖一个女儿,皇上无嫡子,常洛身为庶长子,往后自然是无可争议太子,既然是太子,那么出阁读书便是迟早的事,你着什么急?”
“皇后娘娘,您知道的,皇上一惯偏爱三皇子,对常洛是半点儿心思也不上的。”王恭妃越说越委屈,“臣妾听说三皇子在翊坤宫中,对着皇上直言,说自己想当太子。”
“常洵才七岁,一个黄口小儿罢了,说话不知轻重也是有的。”
王恭妃听得王皇后不松口,自然是明白王皇后的心思。
王皇后定然不可能心甘情愿帮着常洛当太子的,她是皇后,只要她生下儿子,这个太子之位就非他莫属,她又怎肯拱手相让?
只是王恭妃是知道的,王皇后这辈子都生不了儿子了,朱翊钧的这个好手笔,与其说是为了郑怿心和朱常洵铺路,倒不如说是歪打正着,给了她与常洛母子一个天大的庇护。
王恭妃偷偷笑了笑,膝行近前几步,恳切道:“皇后娘娘,自打三皇子出生,这么多年了,咱们都心知肚明的,皇上想让三皇子当太子。如今,是因为三皇子非嫡非长,立为国本名不正言不顺,这才一直拖着没办。”
她的一双手攀上王皇后的膝头,握住了王皇后的一双手,“皇上若是想要正三皇子的身份,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扶郑皇贵妃为皇后,让三皇子成为嫡子,如此三皇子方能越过常洛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当上太子。”
王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甩开王恭妃的手,“恭妃,你不要在此地与本宫危言耸听,皇上说过,本宫永远是皇后!”
“可是皇上都能听信郑皇贵妃的谗言,利用平娘调换皇后娘娘的药物,致使皇后娘娘此生再无子息,又如何能够保证皇上日后不会再度受到蛊惑,动摇您的后位呢?”
王皇后眉心骤然一跳,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显然已经是将王恭妃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她自然知道王恭妃的目的,话虽是好听,不过一心是想为了自己的儿子谋求太子之位而已,但是王恭妃的话又着实不能说没有道理,她如今只有轩媖一个女儿什么也没有,若是再丢了皇后之位,可叫她往后如何存活于世?
王恭妃见王皇后久久不说话,便拱火加薪道:“皇后娘娘,我朝的废后不少,下场个个都是凄惨不已,皇后娘娘,您可不能步她们的后尘!”
“行了!”王皇后听得心惊胆战的,“你的话在本宫面前说说就够了,不要到皇上面前说嘴。”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是平复下了自己的心绪,“不就是出阁读书么?常洛年纪已经不小了,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恭妃听得王皇后的许诺,这才宽心一笑,正想叫常洛过来向王皇后谢恩,哪知看了一圈,常洛竟是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王皇后了然一笑,“你不用找了,常洛这小子,一定是去找李叶蓁了。”
王恭妃不是不知道李叶蓁是什么人,她是郑府出来的,和怿心与李德嫔都是沾亲带故的,可偏偏常洛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成日里都喜欢和李叶蓁在一处厮混,管也管不住。
王皇后似是瞧出了王恭妃的心思,笑道:“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常洛不过十岁,过个三四年也是可以娶亲的了,身为皇子,只要他喜欢,到时候将李叶蓁纳为妾侍也就是了。”
“可李叶蓁是郑皇贵妃的人……”王恭妃越想越担忧,“她如此接近常洛,哪知是不是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来?”
王皇后瞟了王恭妃一眼,“你也不要草木皆兵的了,李叶蓁在坤宁宫陪伴媖儿好几年了,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人本宫了解,心思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
如此说着,王恭妃才算是稍稍安心,又对着皇后感恩戴德了一番,这才回了景阳宫。
婉娘见王恭妃走了,这才重新走回王皇后身边,道:“皇后娘娘,大公主去翊坤宫了。”
王皇后方才与王恭妃一番话说下来,已是口干舌燥,“媖儿去做什么?”
“说是去看七公主。”
润了润喉头,这才总算舒服了些,王皇后搁下茶盏,倒是未曾往别处去想,“媖儿一惯喜欢妹妹,当初郑皇贵妃的云和公主轩姝,媖儿也是喜欢的紧,如今换了轩媁也是一样,容得她去就是。”
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怿心的日子都过得很平稳。
至少在后宫这一方天地,朱翊钧营造给她的世界,一直很平稳。
入了十二月,轩媁就有九个月大了。
这丫头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轩姝,一刻也不消停地会闹腾,一醒过来便已经扶着摇篮的栏杆站了起来,两指小手抓握着栏杆,一边咿咿呀呀流着口水,一边将一张摇篮晃得咯吱咯吱响。
怿心一醒过来,便瞧见轩媁这副模样,生怕她从摇篮里摔下来,忙是掀开被子下了床,将轩媁从摇篮里拎出来抱回了自己的床榻上。
怿心忍俊不禁,取过帕子给女儿擦嘴,打趣她:“我家小昀儿的嘴巴是不是漏了?”
怿心指着床榻对面的镜子叫轩媁看,“你自己瞧瞧,你这口水都流成什么样了?”
轩媁像是害羞了,小脑袋一下转回来,咯咯笑着往怿心怀里躲,满嘴的口水便尽数抹到了怿心身上。
怿心怀中一凉,一下子便架起了轩媁软软小小的身子,让她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站着,唬她道:“昀儿再不乖,母妃可就不要昀儿了。”
轩媁原本还在不安分地扭动,听见怿心这话明显愣了愣,旋即便瘪了嘴角,作势要哭,一张小脸红通通的。
她藕节般的小手朝怿心伸过去,憋了半天,模模糊糊吐了个字出来,“要!”
怿心惊喜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轩媁说话,虽然只含糊不清的一个字,但已经非常叫她激动了,“要要要!母妃哪里舍得不要小昀儿。”
她将软乎乎白花花的小女儿抱在怀中,想要与朱翊钧说轩媁开口讲话的事情,这才发觉朱翊钧已是不在内室寝殿了。
怿心有些奇怪,朱翊钧如今鲜少临朝,这么一大早的,他会去了何处?
地下通着地龙,屋子里的地面都是暖和的,怿心只用一条薄毯披在了轩媁身上,抱着她便准备走到外头去寻朱翊钧。
正欲掀开隔绝内外殿的帐帷之际,怿心却听见了朱翊钧的声音。
那是极力压着怒气的声音,他不知道怿心已经醒了,便生怕吵到她安睡,“除了这些事情,他们就没有别的事了吗?还有完没完了!”
而后便是陈矩带着惊惶的声音,“陛下切勿动气,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保重什么龙体?”朱翊钧把什么东西挥落在了地上,“朕看这些人,巴不得把朕气死!”
“陛下……这朝中上书,求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的奏疏越来越多了。”陈矩猫着腰,将散落在地的奏疏拾起,“奴婢方才去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看管的奏折库看过,这几个月来,留中不发的奏疏已然倚叠如山,都是为了国本一事,近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一批一批的送进来,陛下,您怕是不得不批复此事了……”
“好得很!”朱翊钧越听越恼,霍然一下站起身子,在殿中来回踱步,“个个都来逼朕!个个都要逆着朕的心意!”
陈矩为难得很,“陛下,这么拖下去总也不是个事儿,朝臣们群情激奋,连月来不仅未曾消停,如今这气焰反倒是越发高涨了,您……”
朱翊钧对于此等虚伪迂腐的朝臣早已是烦不胜烦,听在耳中都觉得厌恶不已。
正如他的恩师张居正,生前正义凛凛,德高望重,可在他死后竟也查出了那些贪污私授的事。
可见什么胸怀天下,遵从祖法,统统不过只是遮羞布,拿来遮住他们那颗肮脏不堪的黑心!
“出去!”朱翊钧喝道。
陈矩还想再说什么,可眼见朱翊钧的模样,又实在不敢再说,只好暗自唏嘘着,双手捧着折子退了出去。
怿心正是犹豫着此时要不要出去,轩媁却是咿呀咿呀喊了一声。
如此,朱翊钧定然是听见的了,怿心便也不再躲藏,挑起帐幔走了出去。
朱翊钧见怿心出来,面上这才勉强带了个笑,走过来将轩媁接在怀中抱着,“醒了?”
“醒了。”怿心站在那里,看着朱翊钧抱着轩媁,“国本一事,朝上又开始闹了?”
轩媁趴在朱翊钧肩头,自顾自吐着泡泡玩,朱翊钧一下下轻抚着女儿的背,几乎是要垂头丧气,“你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