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什么!她不会有事的!”沈令誉几乎是喊出的这句话,也不知是在说给稳婆,还是在告诉自己,“你自去好好接生就是!”
“沈院判,你冷静点儿!”张明狠狠掐了掐沈令誉的手背,“不可以下犯上,放肆无礼!”
张明将沈令誉拉开到一边,对陆之章道,“陆院使,咱家现在说句话,你可愿意听?”
如果说对于沈令誉这个凭空出现的院判陆之章一直瞧不上眼,那么对于张明这个昔日的上司,陆之章还是含了几分尊重的,便道:“张公公请讲。”
“陆院使,稳婆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可能保证皇贵妃娘娘按照你所说的这样下去,一定能够平安生下孩子么?”
“这……”陆之章并没有把握,妇人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他哪有这个本事妄言。
张明搭过陆之章的背,将他往外带了带,“你瞧,你现在没有把握,咱家也没有。到时候倘若真出了事,你可是首当其冲担责的!可若是你依了沈令誉,容他进去施针,成了,皆大欢喜,你这顶头上司自然也有功劳,若是不成,你大可以说是沈令誉一意孤行才致如此。总之你已然尽到了规劝提醒之责,他非要施针,你也拦不住不是?”
陆之章细细思考了一番,眸光一亮,恍然大悟,“此话在理!”
他即刻走到了沈令誉面前,警告他:“若你意欲施针,便自行前去,但要是出了意外,你可休要牵连我太医院!”
沈令誉等得就是陆之章这句话,他抬手将官帽取下来,扔到陆之章手里,头上便只戴了怿心送他的那条网巾束发,不屑一顾道:“我现在是沈令誉,不是沈院判,这样,你放心了吗?”
沈令誉打开自己的药箱,从中取出他的针灸带,便回到内室跪到了怿心榻边。
怿心看着沈令誉进来,艰难地扯了个笑,“你回来了?”
她连连喘着粗气,吃力地问他,“沈令誉,我还能把小家伙平安生下来么?”
沈令誉的笑像是春水涟漪般漾开,温柔极了,“你自己刚刚还说我是京城名医,这么才过了一会儿,又不相信我的本事了?”
沈令誉拔出银针在手,“别怕,我有把握。”
他隔着衣衫将数根刺进了怿心腹部的几处穴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看着怿心满额的汗珠,沈令誉很想伸手替她抚去,他双手成拳背在身后,对采霜道:“来给皇贵妃擦汗。”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怿心的腹痛较之之前更加强烈。
稳婆上来摸了摸怿心的肚子,惊喜道:“胎头的位置正了,娘娘加把劲儿,孩子很快就出来了。”
沈令誉终是松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担心,笑着鼓励她:“马上就好了,没事的。”
怿心疼得咬牙用后脑磕床,挥起手一把曳住了沈令誉的衣袖,两眼越见昏沉,思绪不明,“钧郎,你别走……”
沈令誉心弦一震,不由自主便沉下了头,任由怿心攥着他的衣袖,嘴里喊着别人的名字。
门扇开合间,周端嫔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见此情状,不禁错愕,“沈院判……”
沈令誉低低一笑,“端嫔娘娘别误会了,皇贵妃是太疼了以致神志不清,把微臣当成了皇上。”
“原来如此。”周端嫔对当日之事心有余悸,便道,“你在这里不合适,先出去,我来陪着皇贵妃。”
沈令誉步履沉重地走出内室,掌心后背一阵阵止不住地出着冷汗。
周端嫔握着怿心的手,她凌厉的面孔此刻却满是忧虑,连面颊上原本略显狰狞的疤痕也在此刻显得温和,像是一根蚕丝落在了上头。
她愧疚道:“今儿常浩积食不消化,我忙得焦头烂额的什么也没顾上,方才叫芷云去太医院拿山楂丸才知道你要生了。”
她看着怿心刺着银针的腹部,心里更是担忧,“这……这行吗?”
怿心想要回答周端嫔,却根本说不出话来,身下憋胀得难受极了,疼得她几欲灵魂出窍。
外头匆匆来人找太医,是长春宫的银屏,说是李德嫔此刻也动了胎气,怕是立时三刻就要分娩,来翊坤宫请几个太医稳婆过去。
便是在此刻,怿心一声凄厉高呼,感觉身下骤然松弛,腹中便再也没有了鼓胀疼痛,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
几个稳婆便急匆匆又往长春宫去了,陆之章也引着旁的太医前去,翊坤宫中,便只留了沈令誉与张明看顾。
怿心半睁着眼睛,看着周端嫔惊喜地把一团粉嘟嘟的小家伙抱走,很快又擦洗干净给她抱了回来。
小家伙的哭声嘹亮,在周端嫔怀中不安分地晃着两只小手,似是着急寻找母亲。
周端嫔笑意盈盈坐到怿心床边,把孩子给怿心看,“瞧,七公主给母妃请安了。”
“七公主?”听得公主二字,怿心的眼泪便是决了堤了,仿佛是回到了万历十一年,她生下轩姝的那一天。
在失去了姝儿之后,她终于又得了一个女儿,“我的小家伙……”
小家伙的哭声叫怿心心疼,她一时也顾不得生产的苦痛劳累,叫采霜在背后垫了个鹅羽软枕,便坐了起来,亲自抱了小家伙在怀里哄。
小家伙一直到听见了怿心的心跳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很快安心睡着了。
怿心喜极而泣,“皇上说得真准,他说这小家伙是个姑娘,果真是个姑娘……”提起朱翊钧,怿心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皇上不是在外头么?怎么还不叫他进来看看昀儿?”
七公主的乳名,一早便是定了昀儿的,怿心曾与李德嫔相约,若是此次所生都是女儿,便一同分别取了昀晗二字为乳名。
直至此刻,怿心平安生下昀儿,采霜才敢说出实情,“娘娘,皇上没来……”
怿心怀抱襁褓的手陡然一僵,挂着泪痕的脸满是不相信,“怎么会呢……我,我每次生产,他都会在外面等我的。”
周端嫔也是奇怪,她来的时候已经够晚了,她以为朱翊钧早就该到翊坤宫殿外,哪知却根本没有见到他。
采霜低下了头,“奴婢叫了好几拨人去过乾清宫了,皇上都没来。”
怿心心一沉,顿生见弃于人之感,她将昀儿抱得更紧一些,艰涩开口,“为什么不来?”
“觅雪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后来庞保又去过,说是陈矩公公说的,陛下午间喝多了,沉醉未醒,故而不能前来,后面刘成又去了几次,都是一样的说法。”
“沉醉未醒。”怿心抬眼望了望早已掌灯许久的窗外,“从午间,一直醉到此刻,还未醒?”
“庞保说,在乾清宫外看到了南琴,南琴是李敬嫔的人……”采霜即刻宽慰,“娘娘,一定是李敬嫔痴缠陛下,陛下才脱不得身过来的。”
“娘娘……娘娘!”觅雪从殿外慌忙回来,一下跪在了怿心榻前,“奴婢误了工夫,还望娘娘恕罪!”
采霜不悦道:“你去哪里了?午间便叫你去请皇上,你倒好,把自己请得不见了!你见到皇上没有?”
听得采霜语意不善,觅雪哪里还敢承认自己因为意外耽误了事情,便低着头扯谎:“见……见到了……”
采霜愈加不满,“既然见到了,如何没将皇上请过来?”
“佳人在侧,自然是脱不得身。”怿心看着觅雪战战兢兢的模样,几乎可以想见朱翊钧与李敬嫔依偎缠绵的模样。
周端嫔劝慰道:“我叫人再去乾清宫一趟,告诉皇上你生下了昀儿,皇上一定会来的。”
“不必了,生个孩子罢了,怎么好去搅了他的兴致。”她忍不住颦了眉头,将昀儿交回周端嫔手里,疲惫道,“我很累,要睡会儿,你们都出去。”
沈令誉见状,想进去跟她说些什么,却被张明一下拉出了殿外。
张明将沈令誉拖至长廊拐角,四下看着无人,方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告诫他:“沈令誉,你今天过了!你最好别叫你当初与端嫔的事在皇贵妃娘娘身上重演,否则白苓在天之灵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沈令誉避开张明的眼睛,否认道:“不知所云,我不过是尽我医者本分。”
“这话你问问自己,你相不相信?”张明急不可耐,“心思收收好,倘若现在你面前的人不是我,你怕是要赔出这条命了!”
他将官帽扣在沈令誉头上,扯着他往长春宫去,“翊坤宫的差事已经了了,你该去长春宫为德嫔娘娘侍奉,我希望你对待德嫔娘娘,也能这样心甘情愿地尽你的医者本分!”
月上中天的时候,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香炉之中那块儿上好的安息香也已经焚烧尽,朱翊钧便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此时李敬嫔还躺在他身边,安然地睡着。
他按了按自己有些发昏的脑袋,又看了看天色,暗想如今怎么这般不胜酒力,竟从中午睡到了午夜。
陈矩推门进来,看见朱翊钧醒了,十分惊喜,“陛下好睡,此刻方醒。”
他正想说出怿心此刻正在分娩的事,便见长春宫的太监赵济猫着腰进来了,满脸喜色地回道:“启禀陛下,德嫔娘娘方才产下小公主,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