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朱翊钧心下惊喜，赶紧便穿上衣衫靴子，步履匆匆往长春宫去。
陈矩指着尚在龙榻的李敬嫔，问：“陛下，敬嫔娘娘该如何？”
“叫南琴进来，若是醒了，便叫她回咸福宫，若是没醒，便由她睡着，明日再回不迟。”
直到听见朱翊钧的脚步远去，李敬嫔这才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看着进来的南琴，伸着懒腰道：“陪着睡了这么久，可把我的骨头也睡得酥了。”
她一边起身穿衣，一边问：“翊坤宫怎么样了？生了么？”
南琴凑到李敬嫔耳畔，得意道：“奴婢着苟利打探过了，皇贵妃娘娘也是生了一位公主，比德嫔娘娘还要早些时辰，但不知怎的，没有叫人来乾清宫禀告，连陈公公都不知道。”
李敬嫔暗暗鄙夷怿心，讥讽道：“郑怿心那脾气，便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初都肯自请住到南宫去，此番下来，她若是再不和皇上闹上一场，她便不是郑怿心了。”
“还是娘娘机敏，绸缪最为得宜。”南琴为李敬嫔系上披风，“更深露重，娘娘当心受凉。”
李敬嫔走出乾清宫，路过长春宫看见里头人来人往的样子时，便停了步子，她笑：“堂姐这孩子生的真是时候，倒是助了我一臂之力，走，咱们也去瞧瞧这位小公主。”
此刻李德嫔尚且躺在床上，朱翊钧正抱着八公主在怀里仔细看着。
沈令誉站在不远处，闻见朱翊钧身上的气息，总觉得透着淡淡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金月便在一旁说着吉祥话，“咱们八公主和陛下长得真像，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朱翊钧看着八公主，连头也没抬，随口道：“八公主？晗儿不是七公主么？”
金月愣了愣神，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迷茫地看向李德嫔。
李德嫔也有些意外，示意金月将自己扶着坐起，道：“陛下，您记错了，皇贵妃的昀儿才是七公主。”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李德嫔见朱翊钧此番摸样，深为不解，“皇贵妃在臣妾之前，便已经生下了七公主了。”
头脑中似有天雷炸响，朱翊钧即刻将晗儿交回到金月手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春宫。
李敬嫔看着朱翊钧冲出长春宫的门，这才款款走进殿中，笑意盈盈道：“恭喜堂姐生下八公主了。”
她朝着金月手中的襁褓伸出手，“来给我瞧瞧，我的小外甥女。”
金月有些拿不准主意，只好去看李德嫔，用眼神询问李德嫔的意见，李德嫔未曾松口，只道：“晗儿饿了，抱下去叫乳母喂一喂。”
李敬嫔便讪讪收回了手，讥诮道：“堂姐生气，可别迁怒如沁呀，如沁是真心喜欢晗儿。”
“我哪里生气了？”李德嫔吃吃一笑，“敬嫔倒是会开玩笑。”
李敬嫔朝着门口望了望，故作惊愕之态，“皇上变这样抛下堂姐与晗儿，堂姐当真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舒服么？”
李德嫔将身上盖得薄毯往上拉了拉，目不斜视，“没什么不舒服的，皇上一惯在乎皇贵妃，你我都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李敬嫔走近几步，坐到李德嫔床边，拉着李德嫔的手恳切道：“爱屋及乌的道理咱们都懂，只是堂姐，你便忍心看着晗儿一出生，在自己父皇心里，便低了七公主一等么？”
李德嫔眸心微动，略沉了首，将自己的面庞掩在了阴影之下。隔了许久，她才说话：“你不是想抱晗儿么？这会儿应当是吃好奶了，你可以去抱了。”
李敬嫔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欲速则不达，她不急。
翊坤宫中，此刻虽已然是凌晨，常洵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一双手扒在摇篮边儿，看着母妃刚刚生下来的小妹妹。
常洵见朱翊钧过来，即刻从东偏殿跑了出来，拉过朱翊钧的手，激动道：“父皇，母妃生了个小妹妹，父皇怎么才过来？母妃一直在叫父皇呢。”
“父皇……父皇这不是来了么？”朱翊钧看着依旧亮着烛火的正殿，面上稍显尴尬，他有些不敢去面对怿心，只好暂且道，“常洵，昀儿呢？带父皇去看看。”
“妹妹在这儿。”常洵极是兴奋，拉着朱翊钧走进东偏殿到昀儿摇篮边，“妹妹睡着了。”
“小昀儿……”朱翊钧轻手轻脚抱起襁褓中粉琢玉砌的女儿在怀中，昀儿本在睡着，到了朱翊钧怀中，忽然便晃了晃脑袋，闭着眼睛露了个甜甜的笑，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笑，简直是和当初的轩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的朱翊钧的心几乎都要尽数融化了去，轻声唤着她，“小昀儿，小昀儿……”
朱翊钧嘱咐常洵就寝，便亲自抱着昀儿出了门，想要走进怿心所在的正殿之中。
适逢周端嫔从里头开门出来，周端嫔如今与朱翊钧，一见面便是微妙的气氛，自然是更谈不上情爱，周端嫔也早就不奢望这些。
她只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陛下，皇贵妃今日因胎头不正难产，险些血崩，如今已经精疲力竭睡下了，她说过，不希望被打扰。”
“朕知道，朕不会去扰她。”朱翊钧将昀儿给到周端嫔怀中，“当初常浩多亏了怿心，这几日，便先劳你多来翊坤宫看顾些，你会做好的吧？”
周端嫔便是爽直的人，谁对她好，她便对谁好，她朗声一笑，“陛下放心就是，皇贵妃对待臣妾的心意臣妾懂得，臣妾一定好好看顾七公主，必不会有任何差池。”
如此，朱翊钧方是安下了心，他走进殿中，便见怿心躺在榻上，面朝里睡着。
空气之中尚且荡着几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朱翊钧看不见怿心如今的神情，便只是轻缓了动作，坐到怿心身边，伸手覆上她的肩头，轻声道：“怿心，对不起，朕来晚了。”
怿心并没有给他回应。
朱翊钧不知道怿心是真睡还是假睡，但是他能够确定的是，她一定对他非常失望。
怿心这一觉睡了很久，酣甜绵长，足足有三日三夜。
神思逐渐回归清明的时候，怿心只觉肩上一重，朱翊钧掌心的温热便透过衣衫度了过来，而后便是他带着急切的声音，“怎么三天了还没醒？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答话的人是陆之章，他见情势不妙，忙推卸责任道：“陛下，皇贵妃娘娘当日难产，是沈院判坚持要施针催产，微臣阻拦不住，如今娘娘长久未醒，焉知不是施针有误伤了娘娘玉体。”
沈令誉并不否认，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与陆之章一道跪在地上，不发一语。
正当朱翊钧准备质问沈令誉之际，怿心方是缓缓睁开了眼睛，道：“沈院判是臣妾与昀儿的恩人。”
朱翊钧与沈令誉眼里的惊喜是一样的，眼眸之中霎时光彩熠熠，朱翊钧激动不已，“怿心，你终于醒了。”
他扭头叫二人下去，“先在殿外候着，无诏不得入殿。”
怿心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朱翊钧躺着，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
“怿心……”朱翊钧的手握着怿心的胳膊，“对不起，朕知道你生气，你九死一生为朕生下昀儿，朕却没有陪在你身边。”
怿心拂去朱翊钧的手，笑着讽刺他：“陛下何必过来，臣妾只是生个孩子而已，如何比得上美人在怀重要，何况此刻孩子也生完了，愈加没有旁的事，陛下可以摆驾了。”
朱翊钧解释道：“怿心，朕不知道……朕当时不知道，朕知道的时候，即刻便过来了。”
“你不知道？”怿心翻身坐起，“采霜叫人往乾清宫去了那么多趟，你不知道？陛下，您不觉得这样的借口很拙劣么？”
“怿心，”朱翊钧有口难言，不免有些急躁，“朕没有骗你，朕也不知怎么了，一直睡到了晚间，是朕耽误了。”
“唔……”怿心忽的低低呻吟了一声，立时便颦了眉头，捂着小腹颇为难受。
朱翊钧登时便顾不得旁的了，立时抱过怿心的怀中，急不可耐道：“怎么了？”
“疼，很疼……”怿心又是冒了一身的冷汗，明明已经生下了昀儿三天，不知道为什么，肚子竟然又疼了起来。
朱翊钧一边帮怿心揉着小腹，一边吩咐，“采霜，叫陆之……”如此说着，他忽然想到了怿心能够安产，是因为沈令誉施针的缘故，便转了话头，“叫沈令誉进来。”
沈令誉进来辨别过怿心的脉象，便起身回禀：“皇贵妃娘娘曾经身患血症，身子虚亏，此番有孕，更是掏空了身子气血，以致产后气血运行不畅，瘀滞不通，又因心情郁结，引发腹痛，有再度复发血症之兆。”
朱翊钧听得心惊肉跳，“你只说，可有把握能叫皇贵妃的身子痊愈？”
“药石上，微臣自当尽全力而为之。至于心上的，微臣怕是无能为力。”沈令誉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抱着怿心的朱翊钧，不禁又想起了那一日，朱翊钧身上淡幽幽的味道。
那个是什么呢？
沈令誉觉得自己一定闻到过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正在思索之际，便见怿心推开朱翊钧，皱眉道，“你出去！我不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