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笑意疏落,“朕哪里有这个资格往心里去?即便朕也被蒙在鼓里,可终究还是朕亲手喂她喝下的牛膝汤,这是无论如何也抹煞不去的事实,她怕朕,她应该怕朕。”
“陛下,您别这么说。”李德嫔站到朱翊钧身侧,看着廊下的宫灯在他头顶投下流转的光,“怿心的性子我了解,这些日子,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接纳了,以为那些噩梦般的事情都过去了,只是今天,她才发现,那些伤痕埋得深邃,疼得彻骨,疼到她甚至不敢接受如今的喜悦。”
李德嫔抬眸望着朱翊钧,她在朱翊钧面前说话素来安守本分,从不去多说旁人一句,更不会对朱翊钧指手画脚。
可此刻,她却压不下心中的话,道:“陛下,您是天子,有三宫六院是寻常,臣妾明白,怿心也明白的。臣妾斗胆僭越说一句,您宠爱谁,臣妾们都无权干涉,只希望您,惠泽咸福宫的时候,别忘了翊坤宫的人。”
“陛下,怿心很在乎您。”李德嫔说着,不禁湿润了眼眶,“外头的人以为郑皇贵妃多厉害,多狠毒,多妖媚,以为她是蛇蝎妖孽,仗着您的势力呼风唤雨,独步后宫,甚至干涉朝政。可她到底有什么呢?她只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仅此而已。”
李德嫔侧首,拭去自己落下的泪,“陛下,您说您会用一生去护她,臣妾请您不要食言。”
“德嫔。”朱翊钧的嗓子有些沙哑,“你的话,说得朕羞愧至极,朕不如你。”
李德嫔深深呼吸,散去眸中泪意,“臣妾与怿心,自十岁起便是一体的。”
对于这件事,她根本不在朱翊钧面前谦虚,“这世上,没有人比臣妾更了解她。”
她便是要故意这般刺激朱翊钧,只有这样,才能叫他更加愧疚,他才能更加好地护着怿心,
李德嫔再不多言,朝着朱翊钧福了个身,便回长春宫去歇息了。
走出翊坤宫门口,李德嫔便见周端嫔与芷云来了,她按了按自己泛红的眼角,道:“你身子这么重,怎么漏夜过来了?郑皇贵妃刚刚睡下,怕是不便见你。”
“没事儿,给你也一样。”周端嫔拿过芷云手里的观音像交到李德嫔手里,“这幅画,陈矩说是郑皇贵妃送给我安胎的,现在她自己也有了身子,她就自己留着吧。”
李德嫔看到了观音脸上的破洞,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端嫔一手撑着腰,“你别误会,这画送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我只是完璧归赵。”
“你是说怿心特地抠掉了观音的脸给你?”李德嫔绝不相信,“她没有这么无趣。”
“我没有这么说。”周端嫔眼高于顶,更是懒得多去解释,“我拿到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物归原主而已,随你们怎么想。”
说罢,她也懒得多留,径自回了永宁宫。
“不知所谓。”李德嫔望着周端嫔离去的背影,不免皱眉。
金月笑着从李德嫔手里接过那幅观音像,“娘娘您别放在心上,周端嫔素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又是最为骄横的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横冲直撞的。”
“随她去。”李德嫔跨入长春宫,唏嘘道,“原是因为她帮扶过怿心,我才愿意亲近她几分,却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性子,我当真是喜欢不起来。”
金月握着手中的画卷,揣测道:“端嫔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般举止,是要从此与皇贵妃娘娘断了来往么?”
“或许是吧。她做事一向由着性子来,不克制,不收敛,说断就断,说交就交,万事随心,谁知道她下一刻又会做什么呢?”
李德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也累了,歇息了。”
“堂姐,留步。”
李敬嫔笑意盈盈跨入宫门,伸手拦开金月在一旁,凑到李德嫔身边,看着李德嫔身上被怿心弄湿的一滩迹渍便蹙了眉头,“堂姐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一件衣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德嫔不动声色拂去李敬嫔的手,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中元节放完了河灯已经这么晚了,敬嫔还不赶紧回去歇息?”
“堂姐何故这么见外?敬嫔敬嫔的,叫着多生分,还是叫我如沁好了。”
李德嫔不以为意,“敬嫔若无旁的事,我便要更衣就寝了,你还是回咸福宫的好。”
“我听说,知晓堂姐有孕那一日,皇上最后还是去了翊坤宫陪伴郑皇贵妃?”
这话一出口,李德嫔便是已经了解了李敬嫔此来的目的了。
她转过身,朝着李敬嫔悠然一笑,“没错,是我叫皇上去的,敬嫔有什么疑议么?”
李敬嫔满眼的不相信,“我不信,我不信一个女人,会这样无私地将皇上推给别人。”
她昂了昂脑袋,迫视着李德嫔,忽然笑出了声音,“堂姐,你是打落牙齿活血吞,怕没了面子,所以才不肯承认是不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德嫔漠然,“若你深夜过来,只是为了挖苦我,那你可以走了。”
李敬嫔扯住李德嫔的袖子,冷脸道:“堂姐,这么多年了,你活在郑怿心的风光之下,不觉得憋屈么?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郑怿心,如今宠冠后宫的人,就是你李桑若!”
“她生了孩子,就能当皇贵妃,你呢?你也生了孩子,可快十年了,你还只是个小小的德嫔,你可数过,这嫔和皇贵妃之间,差了多少?”
李敬嫔伸出手指,“妃、贵妃、皇贵妃……三个品阶,你就不觉得不甘心么?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难道不该属于你李桑若?我可听说,当年初封九嫔的那年,堂姐你的荣宠,郑怿心连一半儿都比不上!”
“后来居上。”李德嫔内心毫无波动,只轻睨了李敬嫔一眼,“敬嫔没有听过这个道理?”
“堂姐这话,是对郑皇贵妃死心塌地了?”李敬嫔见李德嫔软硬不吃,不免愠怒,也就冷笑着讥讽起来,“是了,堂姐自十岁起便养在郑府,这么多年了,怕是早就只知郑氏,不知李氏,连自己姓什么也尽数忘却了!”
李德嫔抬起手,朝着李敬嫔的面颊就是一耳光,“李如沁,我看你也忘记了自己是谁!你不要以为我像许德妃一样可以任人拿捏,紫禁城,我住得比你久!金月,送客!”
李敬嫔捂着肿起的脸,一张俏脸憋得通红,胸中的恼怒几乎即刻便要爆发,幸而南琴将她拦住,劝道:“娘娘不可,德嫔娘娘如今怀着皇嗣,身子金贵得很,您别冲动。”
李敬嫔紧紧握着拳头,由得指甲嵌入掌心,“都是一样李家门的人,谁又比谁金贵?”
外头的含素,直将这一场好戏看完了,才匆匆往钟粹宫回,向许德妃回禀今日之事。
此刻的钟粹宫中,许德妃正悠然坐在红木圈椅之内,看着含素进来,颇有些成竹在胸的架势,问:“怎么样?周端嫔总算是忍不住了罢?”
“娘娘神机妙算。”含素笑道,“周端嫔将那画还给了翊坤宫,瞧这架势,怕是要绝交。”
“绝交……好哇。”许德妃低眉一笑,额角淡淡的疤痕显得莫名狰狞,“没有了郑皇贵妃护着……”
她望向永宁宫的方向,“表姐,你还能在我面前得意到几时?”
含素拿了药膏出来,用手指蘸了擦在许德妃的额角,“都这么久了,这疤还没好。周端嫔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娘娘的名位还在她之上呢,那天得了那幅破了的画,她竟怒极了往娘娘的脸上扔,若是击中了面颊,娘娘岂不是毁容了么?”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许德妃似是不甚在意,“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莽撞,却以为别人也一成不变。”
她面露鄙夷之色,“还当我是从前那个任她打骂羞辱不还手的许拂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