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十数日,怿心的心绪才渐渐平静,日常都有李德嫔在身边好言相劝。
她对朱翊钧满含防备的眼神也渐渐松懈下来,不再像是中元节那一天,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
可渐渐的,倒像是反了过来,朱翊钧时常是手里端着药,却站在殿外徘徊往复,踌躇半晌。
好几次,怿心都看着他一个人走出翊坤宫,她很想叫住他,却不知怎的开不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这日也是一样,怿心在殿内午觉醒来,便透过了微启的窗子听见了外头的声音。
她坐起身子,看着外头,只见朱翊钧站着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药交给了采霜。
“还是你去,她怕朕,朕先走了。”
他轻叹一声,走下台阶朝着翊坤门外走。
只是这一天,看着他落寞而去的背影,怿心鬼使神差地下了榻,急得忘记了穿鞋,只打开殿门看他。
“钧郎——”
朱翊钧的脚步一滞,愣愣转过身来。
便见怿心穿着轻薄的一身月白色寝衣,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之内,叫住了他。
她赤着脚跨过门槛,站在廊下看着他,“你别走。”
朱翊钧看着怿心光溜溜的一双玉足,“你又不穿鞋。”
他横了采霜一眼,“还不拿鞋来?”
“你别走。”怿心又赤着脚向前走了两步,夏日的太阳照在廊下的石砖上,漫起大量的灼烫,“我不害怕你了,你别走。”
朱翊钧走上台阶,连采霜拿来的鞋子也不要了,抱起怿心便带回了殿中。
他将她放在木榻之上,双手握住她的一双脚,“朕不走。都说女人最是善变,你也不例外,你的心思较之前几天又转了。”
他深深望住她,“怿心,你很久没这么叫过朕了。”
“我怕你,你很难过是不是?”
“你应该怕朕,朕知道的。”朱翊钧摊开双手,看着自己手心的掌纹,只觉得里头镶满了那日怿心的鲜血,“朕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做的事情,朕对不起你。”
怿心将朱翊钧的手掌心贴在自己小腹上,看着他泪中带笑,“可这个小家伙告诉我,应该原谅你。”
“是吗?”朱翊钧灼热的指尖拭去怿心眼角的泪意,低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怿心小腹之前,“那让朕听听,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跟你说的。”
怿心伸手去理朱翊钧的头发,“才两个多月,什么都听不到的。”
“朕觉得可以听到。”朱翊钧温柔地笑着,“朕还觉得,这是个姑娘,只有姑娘才会这么心疼她的父皇,在她母妃面前给她父皇说好话。”
“陛下别高兴得太早,没准儿又是个和姝儿一样刁钻爱闹腾的丫头。”
“不怕,朕就喜欢刁钻的,不论她刁钻成什么样子,朕都纵着她。”
怿心摸着朱翊钧的脑袋,凑到他耳畔,戏谑道:“这可是陛下说的,可不准食言。”
八月上旬的时候,沈令誉走进翊坤宫,替怿心把过脉,道过无虞,便垂首站在了殿中。
怿心见他神色恹恹,不免有些疑惑,笑着问:“沈院判,你怎么了?”
沈令誉向怿心看去,“皇贵妃娘娘,这……应当是微臣最后一次为你诊脉。”
怿心道,“你要走么?”
“是啊,待周端嫔安产,微臣的差事也算是了结了,家中的医馆,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沈令誉哈哈一笑,“以后终于不必再看见你这个败坏人家兄弟情谊的红颜祸水了,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怿心早就不介意沈令誉的毒舌了,“外头山高水长,方是由得你施展拳脚的好地方,京城名医沈令誉,这才是你。”
听见京城名医四个字,沈令誉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
他赧然轻笑,那笑意渐渐散去之际,他看着怿心问:“喂,你会记得我吗?”
“自然了。”怿心几乎是不假思索,“我记得,在南宫那段最难挨的日子,多亏了你帮我。”
沈令誉似乎很满意怿心的回答,脸上尽是喜色,“你这个女人,倒还不算忘恩负义。”
他提着药箱往外走,扬声:“告辞了。”
三日后的一个晚上,那一日是许德妃的寿辰。
许德妃见朱翊钧之时偶尔提了一嘴,朱翊钧方发觉自己始终不知此节。
是夜,朱翊钧便到了钟粹宫陪着许德妃共进晚膳。
这边翊坤宫里,觅雪叩开了翊坤宫正殿的门,与怿心禀告说说是常洵有些起了低烧。
怿心悬心不已,忙将常洵抱来正殿亲自照顾。
她当真不能想象,她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孩子,如果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本想着幼儿发烧是寻常事,好好看顾着也就好了,可怿心终究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唤道:“采霜,我记得今儿太医院还是沈院判当值,你请他赶紧来一趟看看常洵。”
采霜听得怿心吩咐,提了灯笼便匆匆去了。
谁知她一去就是好几刻钟,久久没有回来。
怿心等得有些着急,便抱了常洵在怀里,准备直接带常洵去太医院找沈令誉。
正在怿心准备出门的时候,采霜竟是飞奔着冲了回来,手里的灯笼也不见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在怿心面前站定,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才气喘吁吁道:“娘娘,出大事儿了,皇上要杀沈院判和端嫔娘娘!”
“什么?你说什么?”怿心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她实在找不到朱翊钧要杀这两个人的理由,何况周端嫔现在还怀着皇嗣,“怎么回事儿?”
“奴婢也不清楚,方才奴婢走到太医院,刚想进去,便看见陈矩公公带着几个东厂番子先进了门,过了片刻,便见东厂番子押着沈院判出来了,一路带进了乾清宫。”
采霜心惊胆战的,“奴婢不敢进去,只站在门外隐隐瞧见周端嫔也在,还听得皇上说棒杀什么的……”
“棒杀?”听得这两个字,怿心止不住有些发颤,“这太荒谬了!”
怿心唤来觅雪,将怀里的常洵交给她,“你即刻将三皇子送去长春宫请李德嫔暂时照顾,再去叫张明来替三皇子看诊。”
觅雪有些为难,“娘娘,张明如今是御药房的人,御药房是没有资格给主子看诊的。”
“无妨,就说是本宫的旨意,让他安心诊治就是。”怿心急不可耐,朝着乾清宫就一路狂奔而去。
这把采霜吓得不轻,她着急忙慌跟上,连声劝道:“娘娘,您还怀着孩子,不能这样剧烈跑动的!”
怿心一时间却是连自己的身孕也顾不得,她只知道朱翊钧不能杀了这两个人,“没事的。”
采霜口干舌燥,仍旧忍不住边跑边问,“娘娘,什么叫棒杀?”
“棒杀,就是拿一根粗壮的棍子打在有孕妇人的肚子上,意在捶死腹中胎儿,而母体也多会因此酷刑而致血流不止丢掉性命。”
怿心越说越觉得害怕,好端端的,朱翊钧为什么会想要对周端嫔施棒杀之刑?
怿心的身形出现在乾清宫门口的那一瞬间,只见周端嫔被捆绑在了里头的柱子上。
而常云手里的棍棒刚刚扬起,即刻就要朝着周端嫔鼓起的腹部狠狠打下去。
周端嫔嘴里被塞了白布不能说话,身子想躲也躲不了,一双极度恐惧的眼睛泪水四溢。
“住手!”怿心大喊出声,提起裙子便奔进了殿中,张开双手拦在了周端嫔身前,喝道,“常云,本宫命令你,把手里的棍子给本宫放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受到了孕中剧烈跑动的代价。
小腹之中隐隐有些疼痛,唇色也有些发白。
她方是意识到,自己怕是真的动了胎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