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翊钧已然拦在了怿心面前,溅出的黑狗血便尽数洒到了朱翊钧的龙袍上。
王恭妃大骇,急忙跪地求饶:“陛下恕罪!臣妾无心污染陛下的龙袍!”
朱翊钧疾奔而来,本就浑身燥热,如今这番情状,更是助长了他的怒气。
他飞起一脚,将那盛着黑狗血的铜盆踢起,铜盆受力,一下子甩在了王恭妃眼睛上。
“王氏!反了你了!”朱翊钧是怒极了,连恭妃的名位也不叫,直接称呼王氏。
只这样一来,倒叫同样姓王的皇后禁不住身上一凛,她莫名觉得朱翊钧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这一幕把廊下的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李敬嫔当真是万分庆幸,此刻下面的人不是自己。
她生怕王恭妃说出黑狗血是她的提议,赶忙就提起裙裾下了台阶,当起了她的和事佬。
“陛下息怒,天热本就肝火旺盛,动怒伤身便不好了。”李敬嫔的声音柔婉,像是天边的白云一般,她伸出帕子去给王恭妃擦脸,“恭妃娘娘一定知错了,陛下万勿生气了。”
王恭妃如今也是满身的黑狗血,她本就不太好的眼睛,此刻更是生疼,连话也说不出来。
“给朕滚回景阳宫去,朕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背后的怿心身子一软,当即便歪倒了下去。
朱翊钧低下身子,将她带入怀中,理开她额前因汗水而蜿蜒着贴在肌肤之上的乌发,温言道:“哪里不舒服,告诉朕。”
怿心一指扣着朱翊钧的腰间玉带,靠在他胸口,虚弱道:“腰……酸胀着,很难受……”
朱翊钧回过头,恰见匆忙而来的沈令誉,便急忙唤了沈令誉就地切脉看诊。
沈令誉的手莫名有些发抖,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指尖搁到怿心的皓腕之上,视线忍不住暗暗朝着朱翊钧怀中怿心的面庞看去。
如此便有些分神,立时三刻什么也没诊出来。
朱翊钧等了半天,见沈令誉未有论断,不免有些恼火,“你行不行?不行叫陆之章来!”
听见朱翊钧的呵斥,沈令誉这才收了心,压下心中旁的心思,判读着怿心的脉象。
沈令誉心头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滚热的老陈醋,浸得他整颗心又酸又闷。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手指从怿心手腕上移开,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喜悦:“微臣恭喜陛下,郑皇贵妃有些中暑……而且是喜脉,已经……”
他吞了口唾沫,涩然道:“已经两个月了。”
“真是有了啊……”怿心声如蚊呐嘟囔着,嘴角是忍不住轻轻弯了起来,靠在朱翊钧怀中一下失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翊钧顾不得高兴,只将怿心打横抱起,正要走出奉先殿的时候,他又转过了身,看向廊下的众人,“狐妖?朕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朕这辈子,偏爱狐妖。谁若胆敢再对皇贵妃不敬,朕便叫谁也领教一番狗血淋头的滋味!”
他的视线朝着李太后身边的王皇后剜去,冷声肃然道:“皇后,朕说过,你永远都是皇后。你最好当好你皇后的本分,别逼朕食言!”
朱翊钧再不顾旁人,抱着怿心往外走。
走过几步,他又是回头对着发愣的沈令誉不满道:“愣什么神?还不赶紧跟上,到翊坤宫来继续诊治?”
送到翊坤宫,怿心身上总算是舒服了些。
殿中瓷缸内摆放着大块儿的冰,采霜与觅雪二人不停朝着那块儿冰扑扇子,将徐徐凉意都朝着怿心扑送过来。
朱翊钧一直没让沈令誉走,只叫他留在了碧玉珠帘之外,未免有什么情况反复,好叫他及时上手治疗。
朱翊钧守了怿心很久,沈令誉也站了很久,朱翊钧的身形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并看不清如今的怿心是怎么样的一个情状。
直到皓月东升,怿心才醒转过来,头一偏,盖在额上的冷毛巾便落了下来,腰间还是疲累酸软,忍不住便皱了眉头。
朱翊钧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触手有些凉丝丝的,方知这暑气当是消散了去了。
朱翊钧也算是有了心情与她玩笑,“也不是第一次有了,你自己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叫你跪你就跪,这次再伤了,你是不是又要自请住到南宫里去?”
“我以为……没有这么快的。”
“你只顾着吃端嫔的醋,德嫔的醋,这回可要吃自己的醋么?”朱翊钧扶着怿心坐起来,侧身取过一碗药,要喂她喝。
怿心看着这样朱翊钧此刻手执甜白碗勺的样子,像极了那一天。
她也是喝下了他亲手喂到嘴边的一碗药,结果当晚,她的孩子就没有了。
怿心莫名生出恐惧来,看着朱翊钧的眼神不知不觉含了几丝戒备。
她护着小腹往后退开,颤颤摇头,“我不要喝牛膝汤。”
她害怕极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你还是不要我的孩子么?”
“怿心……”朱翊钧错愕。
他一直以为怿心愿意重回六宫,愿意再度接纳于他,是不再对当初之事存有芥蒂的了。
却没想到,她只是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埋了起来。
这次有孕,是好事,却也重新唤醒了那些往事。
朱翊钧忙解释,“这……这不是牛膝汤,怿心,你相信朕,真的不是。”
怿心仍旧不敢相信,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躲避着自碗口散发出的药味,“我不喝,你拿走。”
朱翊钧无奈,只好朝着碧玉珠帘外唤:“沈令誉,你进来!”
沈令誉一惊,连忙挑了帘子,躬身进入,“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将手里的药碗递过去,“你来告诉皇贵妃,这是什么。”
沈令誉看着怿心受惊的模样,心头不忍,便是放缓了面色,劝慰道:“皇贵妃娘娘,这是安胎的药,是微臣亲自开方,张明亲手抓药熬制的,一定不会有差错。”
“行了,你下去罢!”朱翊钧手一挥,便让沈令誉出了殿,这才再度去安慰怿心,“这回你可相信了么?”
怿心仍旧心存阴影,缩在床角一动也不肯动,生怕卸下防备,自己的孩子又会没有了。
沈令誉走出翊坤宫时,李德嫔恰好从长春宫过来,她睡了一天,将将醒过来将身上的低烧退了下去便闻听了怿心之事,等不及便过来探望。
“沈院判,郑皇贵妃还好么?”李德嫔是高兴的,“腹中孩子还好么?”
沈令誉看着李德嫔关心情切的模样,颔了颔首,却有些心不在焉,“都好。你们俩月份差不多,怕是生产的时日也相近,她……她现在……”
沈令誉有些不知所措,“你进去看看。”
李德嫔感念道:“这些日子,端嫔也好,我也好,还有皇贵妃,都有劳沈院判了。”
“分内之事。”沈令誉淡淡的,“微臣告退。”
李德嫔走进殿中之时,怿心与朱翊钧仍旧维持着那般对峙的模样。
怿心不敢喝药,朱翊钧也不能强灌下去,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李德嫔轻声问过采霜,方知来龙去脉。
她脱下绣鞋,也爬到怿心床榻上去,一点点坐到了怿心边上。
朱翊钧不解其意,正想说话,李德嫔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她一手搭上怿心的背,一手去摸怿心的小腹,微笑道:“怿心,记不记得我们在郑府的时候,一直同饮同寝?父亲说我们生来就注定是一体的,一同入宫,一同为妃,你瞧,这回就连有孩子,咱们也是同时的。”
李德嫔坐到朱翊钧的身边去,舀起他碗里的药给怿心看,又将一勺汤药吞下,这才道:“我都喝了,你还怕什么?”
李德嫔干脆从朱翊钧手里将药碗接过,塞到怿心手里,“不然你等一等,看我会不会出什么事儿,若我一直无虞,你也就能放心喝了。”
过了半晌,怿心看着李德嫔依旧面色红润,一点儿事都没有,才算是慢慢解了防备。
她捧着药碗,在李德嫔肯定的眼神的注视之下,将那一碗汤药慢慢喝完了。
李德嫔笑着去给怿心擦拭嘴角,“没事儿的,你相信我,相信皇上。”
怿心看着李德嫔怔了怔,忽然就扔了药碗,抱着李德嫔不肯松手。
她放声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哭了个昏天黑地,怎么止也止不住。
轩姝死的时候,她没有这样哭过。
与朱翊钧相绝的时候,没有这样哭过。
甚至于小产退居南宫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哭过。
她是那样坚强的一个人。
却在这个时候,重新有了自己孩子的时候,在这样喜悦的浸染之下,哭成了个泪人。
也许是因为当时苦到了极致,苦得自己的心麻木了,没了知觉也就不觉得苦了。
直到如今再度复苏,感受到了甜的滋味,回望往昔对比之下,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有多苦,多难过。
朱翊钧不忍看见怿心这个样子,他很自责,他慢慢走出殿门,站到了门外。
怿心抱着李德嫔哭了很久,哭得浑身大汗淋漓,又是咳嗽又是干呕,浸得李德嫔的衣衫上濡湿了一大片。
李德嫔便任由她放肆,不住拍着她的背抚慰她,又拿来了纨扇,亲自替她扇风,像是哄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直到怿心哭得累了,才渐渐止住了眼泪,趴在李德嫔肩头睡着了。
李德嫔将怿心轻放在软枕之上,叫采霜打了温水进来,替她擦拭身子,容她安睡。
李德嫔跨出门槛之时,便见朱翊钧立在了廊下。
她看着朱翊钧略显寂寥的背影,轻声道:“陛下,皇贵妃睡着了。她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有意的,您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