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怿心并没有来晚，离进殿祭祀的时辰尚且有些时候。
她知道李太后是故意寻她的不是，只是此刻朱翊钧并不在，若她与李太后去争执，自是丝毫占不得便宜的。
怿心便低了眉眼，“是臣妾误了时辰，还望太后恕罪。”
在怿心后头匆匆而来的李敬嫔听得怿心此言，还当自己也误了时辰，连忙加紧了步子，朝着李太后便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太后娘娘恕罪，是臣妾懒怠了，耽误了吉时。”
李太后本想给怿心难堪，哪知李敬嫔突然冒了头出来，这下倒是轮到李太后难堪了，她瞪着李敬嫔，暗恨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
王皇后见李太后心生不悦，忙笑着上去打圆场，“敬嫔起来吧，母后不必计较此事，今日中元节，还是祭祀先祖最是要紧。”
倒是王皇后给了李太后个台阶下，李太后总算没有那么难堪，也就顺着下来，扫着怿心与李敬嫔道：“那就进来告奉罢！”
李敬嫔如蒙大赦，忙站到了刘昭妃身后，跟随着前头的人一道进入奉先殿。
刘昭妃见前头的怿心有些不自在，便近了两步搀住了怿心的手肘，轻声问道：“怎么了？”看见怿心泛白的面色时，刘昭妃更是惊愕，“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不爽？”
怿心确实有些身子不爽，近些日子腰肢酸软，犯懒嗜睡，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是有过一转念，自己这个症状，别是有了。
只是她前几次有孩子，都不是这个反应。
况且自从上次小产，又在南宫困顿了一年，身上林林总总大病小灾的就几乎没断过，身子亏得很，哪里就这么容易就有了？
她也想过要叫沈令誉才诊一诊，但又怕不是，白高兴一场，没的还要被沈令誉那张毒嘴耻笑，如此也就作罢了。
“我没事儿，昭妃姐姐不必担心。”怿心握了握刘昭妃的手，和婉回道。
进殿后，便是朝着大明列祖先贤的排位叩首朝拜，再由李太后与王皇后分别奉香。
这是隆而重之的事情，除了李德嫔实在不便，便是这身怀六甲时近临盆的周端嫔也在其列。
拜祭过，便是等着晚上放河灯了，怿心眼看着礼成，便想趁着这空档赶紧回翊坤宫休息一阵。
李太后回过身来，眼神在一种妃嫔身上刮过，说的却不是叫人归去的话，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怿心身上，面上的笑意深不可测。
“哀家闻听，郑皇贵妃前阵子是连走路也不会了，还得要皇上背着，才走得动道？”
李太后根本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怿心，音量陡增，“入宫十年，你竟连尊卑也不知道！”
李太后这般骤然大喝，惊得一众后妃纷纷跪倒在地，王皇后忙不迭去劝，“母后息怒！”
怿心向后环视了一圈，发现众人皆跪地，这才回过身，也朝着李太后跪了下去，咬牙认错，“是臣妾僭越了。”
“你也知道你僭越？”李太后愈发得理不饶人，“你僭越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
怿心挺直了腰板，直视着李太后，若非顾及她是朱翊钧的母亲，怿心尚且守着孝顺之道，她早便无法忍耐这样阴阳怪气的寻衅。
她忍着身子的不适，稳声道：“臣妾不知太后所言何意，还望太后明示。”
李太后冷哼一声，抬手便指了王皇后，“喜姐儿，你来说，当着我大明先烈圣贤的面儿，以你皇后的身份，告诉郑皇贵妃，她僭越在哪儿了？”
王皇后平视前方，并不将怿心收入眼中，只像是说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陛下多日不朝，置朝政大事不顾，皆因国本事起。坊间传言纷纷，皆云皇贵妃郑氏为狐妖转世，魅惑君心，致使皇上罔顾祖宗家法，国本久不立，如今更是贻误军国大事。皇贵妃，还不僭越么？”
怿心闻言只觉好笑，“前朝之事，臣妾从未染指，至于狐妖转世一说，便如当年指责李德嫔为天煞孤星之时一般，不过无稽之谈。”
李太后眸光倏忽一变，“时至今日，当着大明列祖列宗的面，你还如此冥顽不灵，丝毫没有悔改之心么？”
怿心不卑不亢，“臣妾无错，何需悔改？”
“好！你倒真是个有骨气的！”李太后怒极反笑，她唤瑚双，“将郑氏拉到外头跪着，不忏悔自己的罪过不准起身，离我大明先列远一些，免得离得太紧，惹先人生气！”
怿心素来畏热，七月十五骄阳似火，炙烤得整个砖石地面都几乎冒着热气，双膝叩地的那刻，像是跪在了火炉上，又灼又烫。
“母妃！”常洵想要跑去搀怿心起来，李太后当即吩咐人拉住了常洵，将他抱了出去。
周端嫔见这个样子，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什么，帮着怿心免了这罚跪的刑罚。
只是她念及那一幅被扣去面部的观音像，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山一般的小腹，还是将那劝谏之语咽了下去。
王恭妃转过身，朝着常洛招了招手，常洛会意，便走到李太后进前来，“皇祖母不要生气，您的身子最要紧。”
李太后看着自己的长孙，这才露出了笑容。
王恭妃心里一直记着当日在宫后苑见鬼之事，她笃定了主意那就是怿心干的。
原本她打算与怿心井水不犯河水，可郑怿心既然先动手了，那自然是怪不得她王零露回击了。
“狐妖转世……说来当时三皇子生辰，臣妾便在宫后苑见到了鬼怪，后来在南宫搜出了那些东西，只是皇上不愿追究，也就作了罢。”
李太后嫌恶不已，“哀家也想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够治一治这妖怪！”
李敬嫔眉目一转，上前几分，似乎是不禁意之间说了出来，“据说民间降妖，用黑狗血。”
这个提议，李太后很是受用，当即便吩咐了人下去准备黑狗血，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怿心身上的妖气都给洗干净了。
周端嫔看着着实不堪，到底还是道：“太后……您罚皇贵妃便罚了，泼她黑狗血，这是侮辱人！”
王皇后和颜悦色道：“端嫔身怀有孕，自然是看不得这些血腥的东西，芷云，还不带你家娘娘回永宁宫，叫她好生休息着，不要四处走动了。”
周端嫔无奈，只得由芷云搀扶着回了永宁宫。周端嫔坐立难安，还是悬心着怿心的处境。
芷云拉她坐下，“娘娘前些日子还在为了那观音像生气，怎么今日又对郑皇贵妃忧心起来了？”
“你可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周端嫔横过芷云一眼，“我是瞧不惯他们这种做法。”
周端嫔想想便觉得恶心，“说人是狐妖，还要往人身上泼黑狗血，莫说她说皇贵妃，便是一个平头百姓，都忍不了这样的屈辱。”
外头有脚步声忽然急切，有人快步跨入殿中，沉声问：“你说什么？”
周端嫔惊愕地看着闯进来的沈令誉，皱眉道：“沈院判，你怎么不等通传便进了内殿？”
“谁要往郑皇贵妃身上泼黑狗血？”沈令誉顾不得什么礼数，径直追问，“皇上知道这事儿么？”
周端嫔白了沈令誉一眼，“皇上在乾清宫，郑皇贵妃在奉先殿，你说皇上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啊？”沈令誉嗤笑一声，抬脚就往外走。
周端嫔叫住他，“你难道要去奉先殿阻拦么？即便你曾与郑皇贵妃有在南宫的照拂之谊，可你只是个六品院判，人家是皇太后，你这条命是预备不要了么？”
沈令誉回头，“舍己救人，你当我是傻子还是普渡众生的观世音？我是要去乾清宫告诉皇上，顺带着叫皇上和郑皇贵妃都记住我的恩情，好保佑我沈令誉往后……前途无量。”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说到最后，沈令誉的声音是越发的小了下来。
去乾清宫的半路之上，沈令誉恰好遇到了乘坐肩舆往奉先殿去的朱翊钧。
沈令誉便拱手见了个礼，开门见山道：“陛下，方才微臣去替周端嫔诊脉，听周端嫔说，太后指责郑皇贵妃是狐妖，准备往她身上泼黑狗血……”
沈令誉一番话还没讲完，朱翊钧的脸色已经是变了又变，即刻叫抬肩舆的太监放下，立时朝着奉先殿一路狂奔而去。
沈令誉莫名担心怿心，不过是一瞬间的踌躇，便已经下了决心，也追随着朱翊钧的方向往奉先殿奔去。
朱翊钧跨进奉先殿大门的时候，怿心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
她唇色苍白，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一双眼睛欲闭未闭，整个人像是秋风中枝头仅剩的一片黄叶，摇摇欲坠。
这时，恰好也是瑚双取来了一盆黑狗血，王恭妃对见鬼一事怀恨在心，此刻便是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差事，好趁机报复。
她走到怿心面前，高举铜盆，朝着她的面门就要兜头兜脸地泼上去。
“住手！”
朱翊钧一声暴喝，将正欲动手的王恭妃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那盆黑狗血便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