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灼?”怿心有些惊讶,这个李可灼,当日受了怿心的请托,帮怿心从李太后处夺回了常洵,后来便在怿心的兄长郑国泰的帮扶下当上了鸿胪寺丞,却不想这么久了,这个李可灼倒是还记得当日的来往。
怿心奇道:“李可灼不是信道的么,怎么送起佛家的观音像了?”
她笑着将观音像卷起,“臣妾如今用不着这个,不如送给端嫔,她的身子也有七个月了,正好拿去保佑安产。”
朱翊钧便指了陈矩,“没听见皇贵妃的话么,还不赶紧送去永宁宫给端嫔。”
陈矩正要从怿心手中接过观音画像,却是许德妃上前阻了下来,提议道:“陛下,端嫔是臣妾的表姐,不如,此物便由臣妾代劳,用来送去给端嫔。”
“如此也好,那就劳你走一趟了。”
朱翊钧也不多言其他,只牵过怿心的手,“这里的荷花不好看,咱们去瞧太液池的。”
他看着常洵笑,“父皇明日再带洵儿去,今儿先叫母妃去看看。”
朱翊钧又指了指采霜,“带三皇子回翊坤宫。”
“臣妾恭送陛下,郑皇贵妃。”许德妃拿捏观音像在手,露了个清幽得意的笑。
朱翊钧拉着怿心往太液池走,天色将晚,宫道掌灯。
怿心这些日子身子容易犯懒,如今更是不想去,走到一半便打了退堂鼓,“明儿再去罢,好热,不想走这样远的路。”
“容不得你不去。”朱翊钧说着,便是将怿心驼到了背上去,背着她往太液池走,“这样还累么?”
“臣妾是不累,可陛下的脚……”
朱翊钧一笑,“你还记得?朕还以为你忘了。不打紧,你轻得像个纸片,还压不垮朕。”
怿心的下颌抵在朱翊钧肩头,看着路上的一众宫人都分立两侧,垂衣拱手恭候两位主子经过,看也不敢多看几眼。
她笑,“那时候在翠微山的山路上,臣妾说是在宫里不敢叫陛下背,如今还是敢了。”
“朕早就说过,这天底下,没有你不敢的事。”
“那么陛下呢?”怿心一手揽着朱翊钧的脖子,一手垂荡在他胸前,试探着道,“臣妾听说……陛下近些日子,已经不去早朝了?”
怿心早就知道朱翊钧不朝的事,但是她一直不肯特意去提。
自太祖朱元璋以来,历代大明内宫后妃,必读太祖命儒臣编定的《女诫》一书,其要义即禁止后宫干政。
怿心虽然胆大,却也知晓分寸,不该她去置喙的事情,她绝不轻易开口去管。
然而如今,朱翊钧不理朝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甚至于连大臣也不再接见。
怿心的堂兄郑国泰这才递了家书进来,告知怿心此事。
说是外头流言纷纷,传闻说郑皇贵妃是狐妖转世,手腕颇高,以一己之身魅惑君王,致使从此君王不早朝。
被人这般诋毁,任谁也不会高兴,怿心听着不堪,方忍不住有此一问。
“成日里都是那么人,天天在朕耳边聒噪国本之事。明知朕心不在常洛,这些人却偏要与朕对着干,动不动便是拿着祖制来压着朕,烦不胜烦。”朱翊钧厌恶已极,“朕不愿见这些老脸,泥古不化的老匹夫。”
怿心能明显感受到朱翊钧的不忿,问道:“陛下便这么希望常洵当太子么?”
“只有常洵当了太子,朕才能将你生生世世留在身边,朕才能兑现与你死同穴的誓言。”朱翊钧与怿心侧脸相贴,“前朝的事,你不用去在意,朕自己有分寸。”
朱翊钧虽是不朝,然而军政大事他心中清楚得很。
陈矩掌着司礼监,每日呈上来的折子,都会由他拣选,挑出大事要事,方呈送至乾清宫来请朱翊钧的意思。
正如此番的播州之役,朱翊钧未曾临朝议事,却也在内廷运筹帷幄。
他虽然疼爱怿心,也对她多有放纵,但这放纵,是容得她可以在后宫肆无忌惮,绝非前朝。
朱翊钧打小所受的储君教育,便是教他不可容得女子染指朝政。
怿心可以问,但是绝不能多问,这是他为君的底线。
怿心明白这些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朱翊钧的性子,他这么一说,怿心便也不再去问了。
前朝到底是男人的天下,她不过一个小女儿家,在后宫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实际。
朱翊钧便背着怿心在太液池边走,趁着夕阳余晖,与她同看一池莲花。
怿心到底还是心疼朱翊钧的足疾,只从他背上下来,与他一道游于池边,行吟泽畔。
怿心将今儿常洵的话当作玩笑说给朱翊钧听,“常洵今天跟我说,常洛和春元都喜欢叶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胡说。只当他是真的,若然如此,陛下准备如何做?”
朱翊钧失笑,“什么如何做?三个十岁的小娃娃,能闹出什么事儿来?你听常洵胡说。”
怿心笑吟吟道:“你先别管常洵是不是胡说,只说若是真的,你当如何做?”
“嗯……”朱翊钧沉吟着,“你还别说,这倒当真是个难题,比你说的还要复杂。”
“什么?”怿心奇了,“这话怎么说?”
朱翊钧负手往前,超过怿心几步,待得怿心小跑着追上他,他才慢悠悠开了口,“前两天朕去坤宁宫看皇后,与她偶然提及日后轩媖下嫁择选驸马一事,其实这事儿不急。朕本也不作他想的,哪知临走时轩媖忽然偷偷拉住了朕,问朕能不能选杨春元为驸马。”
“这……”怿心果真是不曾想到,这几个孩子之间,也有这样理不清楚的情愫互生。
朱翊钧含笑睨着怿心,故作严肃,“这什么这?你一贯聪明,这些家中婚配的事,你当给朕出个主意,若是你,你怎么做?”
怿心只觉头疼,“本是我在问你,谁知结果倒是成了我的差事。”
她想了想,“若是我,便瞧他们哪两个是两情相悦的,赐了婚就是。”她看向天边彤云,“毕竟,这很难得。”
“所以,朕很珍惜你。”怿心看着云,朱翊钧看着怿心看云,认真地说着。
怿心一点点转回头,对上朱翊钧灼然的视线,她却指着湖心一朵白莲,傲然道:“我不信,除非你亲自将那朵花摘来给我。”
朱翊钧也顺着怿心所指的方向指过去,又确定了一遍,“那朵?”
怿心颔首,“就是那朵。”
怿心话音刚落,朱翊钧便要纵身往太液池里跳,怿心拉住他的腰带,“你是傻子?真打算游过去?”
朱翊钧莫名其妙,好笑道:“那你究竟是希望朕游过去摘,还是不希望朕游过去摘?”
怿心昂首,戳了戳朱翊钧的眉心,笑道:“我是想试试你。”
“你是促狭极了。”朱翊钧捉住怿心的手背到她身后,两手按住她的腰身抵在自己身前,看着她瞳仁深处,道,“朕总觉得,当初第一次看进你眼底的那一刻,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笑,“真怕你这样的眼睛被别人看去,再叫个谁也移不开眼可怎么好?”
太液池岸边杨柳依依,怿心的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身前是朱翊钧,他一分分凑近过来,在怿心面庞一指处停下。
看着她闭上眼睛,朱翊钧忽然朗笑出声,“为何闭眼?你以为朕要干什么?”
怿心羞恼,推开朱翊钧就走,“不做什么,回去安置了。”
朱翊钧奔了两步,便扛起怿心在肩上,“朕陪你。”
怿心挣扎着,“放我下来!陛下,你怎么像个人贩子?”
“朕本就是人贩子。”朱翊钧乐得接受这个称号,扛着怿心往回走,“早就将你贩来了。”
“陛下——”
前方有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传来。
朱翊钧见是沈令誉,这才放下肩上的怿心。
本是在与怿心欢笑,冷不防出来个外人,朱翊钧不禁有些尴尬,更有些被搅了兴致的不快。
他理了理衣裳,正色道:“何事?”
怿心依偎在朱翊钧身侧,替他整理宫绦上垂下的穗子,她眼里都是他,笑得极是温柔。
这是沈令誉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朱翊钧在怿心心里的地位,也是第一次看到怿心这样发自肺腑的笑。
她本就生得姣美,眉眼弯弯,笑起来更是好看。
只是沈令誉却不忍去看,只将自己的脑袋更往下沉了一点。
一直沉到只能看见怿心绣鞋的鞋尖,沈令誉这才道:“启禀陛下,郑皇贵妃,微臣有个好消息要回禀。”
“有话就说。”朱翊钧微有些不耐。
沈令誉略略抬起头来,一点点将怿心的脸纳入视野之中,这才转而看向朱翊钧,“陛下,长春宫的李德嫔娘娘,已然有孕一月了。”说完,沈令誉便去看怿心的神情。
怿心似是不可置信,面上像是惊喜,“果真么?”
沈令誉颔首,“千真万确。”
怿心的惊喜一点点小下来,笑意也有些淡淡的。
明明是大夏天,怿心却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神飘忽不知该落在何处,说话竟也开始不伶俐起来,“那可真是好事,自轩姞夭折,德……德嫔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孩子,这回可真……真是夙愿得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