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妃回到钟粹宫之时,含素捧着一杯茶迎上来,“娘娘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那位沈院判如何?可能够说动?”
许德妃接过茶浅饮了一口,皱着眉头又塞回了含素手中,“太浓了,泡过两铺再拿来。”
她轻轻一笑,“有人比我先去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会为旁人所用的了。”
含素忿忿不平,“周端嫔仗着自己是您的表姐,这么些年对您又打又骂,丝毫不知收敛。从前皇上不喜欢她也便罢了,可如今她陪着郑皇贵妃在南宫住过一阵,现在又怀着孩子,再这么下去,以后咱们的日子,可当真是难过了。皇上本就一直不在意咱们钟粹宫……”
许德妃眼风刮过含素,“你说什么?”
含素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撂下手里的活计,慌忙认错,“奴婢失言了,娘娘恕罪!”
“哐啷——”
许德妃尚且没有对着含素发作,一声巨响便从偏殿传了出来,一时间将正殿中的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
许德妃的注意被那声巨响转移了过去,也顾不得方才含素的失言,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含素暗自庆幸这声音来得及时,否则许德妃怕是要发脾气了,连忙回禀道:“回娘娘的话,是常顺妃又在砸东西了。她在南宫住了那么久,如今的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脾性也越来越刁钻,如今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怕她。”
“随她去。”许德妃不耐道。
原本朱翊钧将常顺妃交给她照顾之时,她还满心欢喜,尽心照拂,只当朱翊钧会因为此多在意她一点儿,哪知朱翊钧根本连过问也不过问,渐渐的,许德妃也不肯为常顺妃上心了。
“等等。”许德妃叫住含素,问道,“我记着我当初册封贵人的那一天,正好是常顺妃进南宫的日子对不对?她是为什么会被赶去南宫?”
“她呀?”含素很是不齿,“她本是郑皇贵妃身边的宫女,叫白檀,后来趁着郑皇贵妃怀着二公主的时候爬上了皇上的龙床,又怀了孩子,这才得以封了顺妃。后来莫名其妙的从御景亭上跌了下去,这孩子便没了,听说当时郑皇贵妃、周端嫔、李德嫔等人都在场呢。常顺妃坚称是郑皇贵妃推了她,您想,郑皇贵妃这么受宠,皇上自然是护着她的,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反而是常顺妃四处哭闹,最后被赶进了南宫。”
“那么是郑皇贵妃害的她么?”
含素摇头,“听说当时郑皇贵妃是与皇后娘娘一同看见了整个过程,想来郑皇贵妃是没有这样的时间的。不过这事儿最终也没找出罪魁祸首来,只说是常顺妃自己不小心失足了。”
含素走到许德妃身边,凑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过,奴婢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当初周端嫔为了陷害郑皇贵妃,这才假冒了郑皇贵妃将常顺妃推下了御景亭。”
“表姐啊……”木案上的烛火映在许德妃眼睛里,显得亮晶晶的,在她勾起的嘴角镀上了一层金色,“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站起身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衫,“走,咱们去偏殿看看这位顺妃娘娘。”
六月里夏意浓的时候,陈矩奉了朱翊钧的吩咐,将岭南之地进贡来的上好的荔枝送来了翊坤宫,说是拢共得了这些,全给叫送了过来,叫怿心慢慢享用。
怿心叫采霜摘过一盘,便亲自端了走进东偏殿里去看常洵。
这孩子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握着一支笔,便那样趴在案上睡着了,半张脸都沾上了黑色的墨汁。
怿心看着好笑,忙搁下荔枝端了水来,轻声唤醒常洵,替他洗脸。
“怎么睡成这个样子?”怿心一边儿替睡眼惺忪的常洵洗脸,一边打趣着儿子,“你瞧瞧镜子,你此刻像不像一直钻进烟囱的小花猫?”
常洵赧然一笑,“儿臣不是猫。”
他一手拉着怿心的手,一手去摸怿心的肚子,眨着眼睛道,“母妃,他们说端嫔娘娘肚子里有小弟弟,那母妃肚子里有吗?”
怿心抱着常洵坐在膝上,蔼然含笑,“洵儿希望母妃肚子里有小弟弟么?”
常洵摇头,“洵儿想要小妹妹,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洵儿想姐姐,着火的时候姐姐保护洵儿,以后洵儿可以保护妹妹。”
“姝儿若是知道洵儿这么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怿心欣然许诺,“那……既然洵儿想要小妹妹,那么母妃尽量满足洵儿的愿望,好不好?”
常洵开心地应下来,从怿心膝头滑下,凑到那一盘荔枝面前抓着吃。
怿心在东偏殿环顾了一圈儿,没见到杨春元的身影,便问:“洵儿,小表舅呢?去叫他过来一块儿吃。”
常洵两只眼睛盯着手里的荔枝,一丝不苟地剥着壳,“小表舅去坤宁宫了,好久才会回。”
“坤宁宫?”怿心在南宫呆了一年,连常洵都少见,对于杨春元更是生疏不解了,“小表舅怎么会去坤宁宫?”
常洵剥完了荔枝,走过来递到怿心嘴边去,“母妃吃。”
直到怿心吃下荔枝,常洵这才道,“小表舅常去坤宁宫找李叶蓁,媖姐姐也喜欢和小表舅说话,所以小表舅常去坤宁宫里。”
他想了想,又道:“大哥也总是去。”
怿心倒是未曾作他想,只道:“他们年龄相仿,自然是玩得到一块儿去。”
“不是不是。”常洵摇头,“母妃,我告诉你,洵儿觉得大哥和小表舅都喜欢李叶蓁呢。”
怿心忍俊不禁,伸手戳了戳常洵的下巴,“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些喜欢不喜欢的事情了?”
“儿臣看出来的。”常洵擦了擦手,一时间注意力又转到了别的地方去,“采霜姑姑说浮碧池的荷花开了,母妃陪儿臣去看好不好?”
怿心便牵了常洵的手,一路带他往宫后苑去。
到浮碧池便,怿心方发觉许德妃正带着常顺妃也在此地。
常顺妃有些畏畏缩缩,紧紧拉着许德妃的衣袖,警惕着看着四周,直到看见怿心,她才睁大了眼睛朝怿心过来,叫她:“淑嫔娘娘。”
常洵不解,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母妃一直被称为郑皇贵妃,淑嫔娘娘这个称呼,他从未听说过。
常洵以为是常顺妃说错了,便提醒她:“我母妃是皇贵妃,不是淑嫔。”
常顺妃愣了愣神,迷离的眼神从怿心身上游移至常洵,忽然咧开嘴笑了,“你是我儿子。”
她伸手要抱住常洵,“你是我儿子……”
常洵大骇,忙藏到了怿心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我不是你儿子,我母妃不是你。”
怿心不禁皱眉,“顺妃,你神志不清楚了,还是回去休息的好。”
“不是的,我没有神志不清楚。”常顺妃的眼神有些迷定,“是你和周端嫔一起推我的,我记得是你们。”
“难为你,连本宫是什么名位都记不得,却还能记得是本宫推了你?”
怿心冷嗤,她自然不想再与这些跟她毫无关系的陈年旧事沾上关系,“若是顺妃当得不顺心了,你也可以去回了皇上,做回你的宫女白檀。”
“你们在说什么?”朱翊钧遥遥负手而来。
三人朝他裣衽行礼,朱翊钧亲扶稳了怿心,似乎是不曾看见另外两人,只对怿心笑道,“朕从乾清宫过来,听觅雪说你带着常洵与采霜来了宫后苑看莲花,所以便来寻你。”
“陛下寻臣妾做什么?”怿心打趣他,“怕臣妾逃走么?”
朱翊钧轻笑着略侧了个身,陈矩便已经会意,手里捧着两个卷轴上前。
朱翊钧取过其中一幅,展开给怿心看,“是宜妃的画像,印绶监寻了十天半个月才寻到,你可看看,与你有半分相似么?你还误不误会朕将你当作宜妃的替代了?”
怿心扫过一眼,便将那泛黄的画儿合上了,幽幽问:“陛下还预备留着,不时细赏?”
她刻意做作,将手里的画像伸出岸边,只要一松手,那卷画就会落进浮碧池,“若是臣妾将此画扔进池里,陛下会生气么?”
朱翊钧一怔,显然是不曾想到怿心会有如此举动。
他愣了片刻,即刻上前两步,夺过怿心手里的画,握在了手中。
怿心心中一颤。
果然,他还是舍不得的。
如此念着,她的面色也控制不住地一点点了沉下去,将居留于朱翊钧面上的视线一丝丝移开,不想再看他。
朱翊钧将怿心所有的情绪变化都收入眼中,不禁露了个得意的微笑。
他的手一扬,只听闻“咚”的一声闷响,那幅画便被他亲手抛进了浮碧池中,瞬时被田田莲叶吞没。
看见怿心震惊的表情,朱翊钧方道:“如此,即便朕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不会生你的气。”
他再不管那池中的画像,只从陈矩手中拿过另一幅给怿心,笑道:“鸿胪寺丞李可灼呈进来的观音像,说是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