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皇上是因为许德妃的蓄意,才会误会端嫔与沈令誉有染,险些棒杀端嫔,成为手刃亲子的罪人,所以今日皇上才会这般辣手无情地处置她。”
怿心纤细的手指顺着琴弦抚过,“至于端嫔,她诞下五皇子有功,当日又确实是皇上误会了她,所以即便皇上看出了今日之事是端嫔的苦肉计,他也只是敲山震虎,未曾去点破其中关窍。”
采霜深觉复杂,苦笑道:“皇上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还是娘娘最为睿智。”
怿心略皱了眉头,似是腻了手中的物什,“只是敬嫔要了沈令誉过去,我心里总隐隐有些不舒服。”
采霜嗤了一声,撇了撇嘴道:“咸福宫的心思是藏也藏不住的,咸福宫定然是看沈院判医术高超,故而才想拉拢于他,意欲将沈院判收为己用。”
不过片刻,采霜又有些得意起来,“不过娘娘不是说过么,沈院判的心性,断然不会愿意为人爪牙。”
怿心心头这才宽松下来,“的确如此,沈令誉的性子,我都瞧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若想收服他,只怕是比收服野狼还要困难。”
次日入夜,李敬嫔便迫不及待请了沈令誉过来,她傲然高坐正殿之中,一双眼睛在沈令誉身上来回逡巡,“沈院判,没想到吧,如今你也成了我咸福宫的人。”
沈令誉不卑不亢,或许是这次的事当真磋磨了他的锐气,他只微微躬着身子,维持着他身为人臣的谦卑,答道:“微臣是太医院的人。”
李敬嫔长臂搁在扶手之上,嗤笑道:“沈院判这是还巴望着回翊坤宫侍奉郑皇贵妃么?我可告诉你,陆之章是她钦点的,早在你得罪皇上被贬斥的那一日起,她就急着甩开你了!”
她走近沈令誉,“沈院判,我李如沁是惜才之人,你也不是傻子。你应该看得出来,如今我才是你最好的倚仗。”
沈令誉垂着眼眸,看着地上的砖石,冠冕道:“微臣食天家俸禄,只有皇上,只有大明,方是微臣的倚仗,故而敬嫔娘娘所言,微臣不敢苟同。”
李敬嫔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良禽择木而栖,本宫自信是良木,而沈院判也是良禽,一时浮云遮望眼没有关系,本宫相信,你总有双目清明,看清时势的时候。”
沈令誉终算是露了个笑,“那就借敬嫔娘娘吉言。”
“沈院判,你如今侍奉咸福宫,那么本宫如今有件事情需要沈院判去做。”
沈令誉心里当即便有了些戒备,只是未曾露在面上,只道:“娘娘请说就是。”
“钟粹宫的许德妃,受了幽闭之刑……”李敬嫔面上露出悲悯之色,似是对着许德妃含了无限的同情,“本宫希望沈院判,能够前去照拂一二,也不至于让许德妃沉疴难愈。”
“微臣明白了。”沈令誉有些心不在焉,“娘娘若无旁的事,微臣先行告退。
李敬嫔侧了个身,抿下嘴角的笑意,做了个请的手势,志在必得道:“沈院判请便。”
沈令誉走出咸福宫,再往前两步,便是怿心的翊坤宫了。
他站在翊坤门前,看着已经关闭的朱漆宫门,总觉得胸口像是缺了一块儿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了。
沈令誉,你为什么要留下呢?
他不禁自问。
胸前装着网巾的那个小布袋好似有千金重,压得他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
自从那一日,他趴在地上,看见她冲进乾清宫救下自己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他好像,再也走不出紫禁城了。
既然走不出去了,那便只有留下了。
毕竟,生而为人,总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心。
张明恰好从后面过来,远远地便瞧见了沈令誉孤孤寂寂的一个人,站在翊坤门前昏黄的光线之下,像是渴望灯火的蛾子,久久不肯离去。
念及当日太液池畔,沈令誉接到朱翊镠信件时的反应,张明心头隐隐绰绰起了些朦胧的猜测。
他朝着沈令誉走过去,肃然问:“令誉,这么晚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走得累了,休息休息。”沈令誉随口敷衍。
张明拉住沈令誉的胳膊,低声警告他:“沈令誉,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有些东西,不是你能奢望的。”
沈令誉挣开张明的牵制,只是抬眸看了一眼翊坤门的匾额,便是边走便笑,吟唱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自此往后一直到万历二十年的三月,日子倒是一直安静如水。
许德妃因着幽闭酷刑而致身子一度亏朽,虽有沈令誉的医术在,到底也是在钟粹宫独居了半年,方是渐渐有了人样。
周端嫔深以许德妃为恨,对她更是日常凌辱,仗势克扣盘剥,以致许德妃的境地一日不如一日。
朱翊钧也由得周端嫔,只是自此朱翊钧便愈发不爱往永宁宫去。
而今宫中子凭母贵,正如常洵,周端嫔如此受到朱翊钧的冷遇,自然也可想见常浩在朱翊钧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尔尔。
反倒是李敬嫔,不仅指了沈令誉去给许德妃诊治,自己更是隔三差五的亲自过来探望,极是一副怜悯同情的姿态。
便是怿心,一时之间也没有弄懂李敬嫔的用意。
只是她月份渐长,身子日益沉重,到底也没有那样的工夫去想这些事情。
产期将近之际,怿心听从了陆之章的吩咐,常去外头走动,便是希望这次这个小家伙,能够更顺利地到她身边来,她颇有些急切,想要看一看这个小家伙的长相。
很是意外的,怿心与采霜走上堆绣山时,竟见常日病势缠绵的许德妃也在御景亭中。
许德妃在含素的搀扶之下朝着怿心见了个礼,还是她一惯谨小慎微的模样,“皇贵妃娘娘万安。”
怿心叫她一同坐了,这才打量着她,面上倒是瞧不出喜恶来,“身子好了?”
许德妃的视线攀上怿心如今已然高耸的腹部,低眉顺眼道:“受了幽闭的人,哪里还好得了?臣妾到底及不上娘娘的福气,在儿女份上如此有缘。”
怿心不为所动,“若不是你一念成魔,意欲夺走端嫔母子性命,她也不会对你下此狠手。”
“一念成魔?”许德妃煞白的面颊轻轻一颤,“皇贵妃娘娘,您说错了。臣妾不是一念成魔,是这么多年,日积月累,被逼成了魔,这里,只有魔鬼才能活下去。”
“魔鬼无心,人生在世,连心都泯灭了,即便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你不会懂我的。”许德妃脸上浮起轻薄的笑意,像是熟透了的蒲公英,只消得风轻轻一度,便四散殆尽了,“你一直是万众瞩目的人,被人爱,被人恨,总有这样多的人在意你,你永远都不知道次次被人抛诸脑后的滋味有多难受,也不会知道我为此受了端嫔多少的羞辱打骂。”
“我从不认为回击是错,受人欺辱,一味忍受,是懦弱。”怿心直视着许德妃,正色道,“可你不该牵连无辜,常浩与沈令誉,更不该为此含冤丧命。”
“皇贵妃娘娘,曾经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你当时说,我是云,不是尘。”许德妃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笑容带上了几分暖意,“那一刻,我几乎是奉为真理。可渐渐的,我发现,你不过也是口是心非。”
她的牙齿轻轻打着颤儿,像是飒飒秋风之中战抖的纸片,“纸上谈兵么,谁不会呢?你告诉我说拂云非尘,可其实呀,说得好听,你心里也是把我当灰尘的,你也不曾在意过我。”
怿心低眸轻笑,“我也说过,你不该妄自菲薄。错的不是别人将你当作尘土,是你自己心中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却又不敢面对,只好迁怒报复,更是不惜涉及无辜。”
许德妃的脚朝着怿心身边挪了挪,“曾经我也是你口中的无辜,不也是时常被牵连么?怎么别人,就不能被我牵连一次?这未免太不公平。”
她的鞋子藏在裙下,声色未动,便踏住了怿心的裙角。
怿心知晓如今的许德妃已然不再是当初的许拂云,便也不欲再与她多费唇舌。
出来时间一久,身子便有些匮乏,她伸出手,“采霜,我们回宫去。”
如此说着,怿心已是站起了身子,哪知裙角骤然一重,身子便稳不住了。
采霜尚且不曾反应过来,怿心已经跌倒在了地上。
“娘娘!”采霜一声惊呼,连忙去搀扶怿心起来,急不可耐,“娘娘您没事儿吧?”
怿心有些害怕,握着采霜的手一时间话也不敢说,直到缓过片刻,感觉自己未有大恙,她才就着采霜的手起来,“没事儿,回去吧。”
李敬嫔站在不远处,将御景亭上的景象看了个清楚。
她与南琴一前一后站着,看着采霜扶着怿心走下堆绣山。
快到翊坤宫的时候,怿心才觉出有些不对来,小腹之中有阵阵兴起的痛意。
她不是第一次怀孩子,这样的感觉她经历过,和当初轩姝与常洵出生前,都是一样的。
“怕是今天能见到这个小家伙了。”怿心忍着疼,禁不住略弯了腰,一手抱着小腹,一手扶着采霜的手往翊坤宫走。
李敬嫔站在离翊坤门不远处,心头怦怦直跳,她等这个时机,已经等得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