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怿心素手纤纤,抚上朱翊钧的眉眼,“别生气,听着声音像是有急事,叫她进来说一说罢。”
朱翊钧脚边空气一转,怿心便已披上了外裳穿好,扬声叫了采霜将人传进来。
采霜当初是和南琴起过争执的,南琴还挨过采霜的两个耳刮子,此刻南琴便是卑躬屈膝的,躲避着采霜的目光走进了翊坤宫殿中。
朱翊钧认识南琴,如此方收了些怒意,“你不是敬嫔的宫女么?来翊坤宫做什么?”
南琴跪在地上,俯首贴耳道:“回陛下,皇贵妃娘娘。奴婢陪着敬嫔娘娘去永宁宫给端嫔娘娘送五皇子的贺礼,哪里知道走到门外之时,忽闻端嫔娘娘在殿中大声呼救。芷云开门进去一看,只见端嫔娘娘脸也花了,胸口也被扎伤了,血流不止,五皇子的摇篮翻在地上。而德妃娘娘满手的血,手中还握着伤人的碗盏碎片。端嫔娘娘惊惧不安,连声说着德妃娘娘要杀她,要杀五皇子。”
南琴一番话讲下来,怿心心中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周端嫔……果真还是个急性子。
“成日都在闹腾,你们可有一刻能叫朕省心的?”朱翊钧越听越恼怒,“你先去,传陆之章来给端嫔诊治,再告诉她们,朕即刻过来。”
怿心拉住朱翊钧,“臣妾与陛下同去。”
朱翊钧回身,摸了摸怿心如今已经显怀的小腹,“没听那丫头说么?如今都血溅永宁宫了,你倒不怕吓着这个小家伙?”
“小家伙还看不见呢。”怿心如今越发喜欢叫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为小家伙,朱翊钧便也跟着她叫。
怿心执意要同去,朱翊钧也不多阻拦,便顺着她的心思带着她一同去了。
朱翊钧与怿心到永宁宫的时候,殿中的人瞬间呼啦啦跪了一地,内殿的地毯之上,还散落着星星点点板结发黑的血迹。
周端嫔面色苍白,顾不得脸上身上的伤口,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和朱翊钧求告,上半身一下子没了支撑,便从床上跌了下来。
她顺势抱住朱翊钧的腿,指着跪在地上的许德妃,“陛下,德妃要杀我和常浩!”
她回头向着床上的襁褓看去,“你看呐,常浩脖子上还有被掐的淤痕呢!”
朱翊钧望了望怿心,怿心心下会意,便俯身抱起了常浩,拨开他脖颈处的小衣一看,果然有周端嫔所言的紫色淤青。
怿心向周端嫔看去,与目光相接不过一瞬,便已经移开了视线,怿心道:“陛下,确有淤痕。”
朱翊钧看着许德妃沾满血的一双手,深深吸了口气,转而先对李敬嫔道:“敬嫔,你先出去。”
李敬嫔还想留在此地看着这一场好戏,这下竟是朱翊钧开口要她走,她纵使不情愿,也只好福了个身,与南琴一道退出了永宁宫,站到了门外。
朱翊钧一步步朝着许德妃缓缓逼近。
许德妃很想为自己辩解,她很想告诉朱翊钧,这一切都是周端嫔一手策划的,却不知道怎么了,身子僵硬着,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
而朱翊钧接下来的话,更加叫她不寒而栗。
他迫视着她,问:“德妃,你告诉朕,月前的那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许德妃连连后退,一直躲到了墙壁,她下意识摇头,“不是臣妾,臣妾不知道那件事。”
怿心婉然含笑,“皇上还不曾说是什么事情,许德妃就如此笃定自己不知道么?”
“我……”
“怿心,你先不要说话。”朱翊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德妃,朕再问你一次,端嫔和沈令誉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朱翊钧一下捏住了许德妃的脸,将她娟秀的面容捏得扭曲,喝道:“说话!”
许德妃一双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这些日子的绸缪,她逐渐强硬起来的心肠,就在眼前这个男人的逼问之下,一下子土崩瓦解。
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许德妃很希望能有一天,有这样一个瞬间,朱翊钧眼里能够放下旁人,将自己全须全尾地装进去。
她也很希望他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像他总是叫郑皇贵妃怿心那样。
可真的当他叫郑皇贵妃不要说话,整双眸子里都是她许拂云的时候,却是在这样质问她。
就像是刑部无情的郎官,铁石心肠地审问着阶下之囚。
阶下之囚?
许德妃忽然笑了。
是了,早在她进宫成为许贵人的那一刻起,在她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上,看着朱翊钧朝自己走过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是阶下之囚了。
许德妃渐渐屈了膝盖,身子一点点低下来,便是双膝叩地跪在了朱翊钧面前。
她的视线越过朱翊钧的袍子边沿,看向抱着常浩坐在床上泣涕涟涟的周端嫔。
外头人看来周端嫔都是极为惊惧哀戚的模样,却唯有许德妃看得出来她深沉哀恸的面具之下,是如何得意的一张笑靥。
“陛下,臣妾有罪,是臣妾陷害的端嫔与沈令誉。”许德妃知道自己输了,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周端嫔,她怎么也没想到,狗急跳墙的周端嫔做起事情竟也如此辣手无情,绸缪得宜。
朱翊钧的神情骤然由冷厉变得无比嫌恶,反手朝着许德妃的面上便是一掌,那猝然而起的声音极响,将后头的怿心都唬了一跳,禁不住心神一凛。
“这么多年,你在朕身边一向温顺守礼,德妃,你可真是深藏不漏!”朱翊钧退后两步到怿心身侧站定,眼睛仍旧盯着满手血污的许德妃,“陈矩!”
“奴婢在!”
朱翊钧转过身,对周端嫔道:“你自己与陈矩说,想如何处置她,皆随你心意。”
周端嫔两只手紧紧攥着常浩的襁褓,脸上怨毒得逞的笑意立时就要掩盖不住,幸而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叫她不得不严肃了面色,否则她当真怕自己放声大笑起来。
“幽闭!”周端嫔几乎是喊出了这两个字,“臣妾要赐她幽闭!她如此心如蛇蝎,害得臣妾险些失去常浩,臣妾也要她此生不能有子!”
幽闭之术,便是以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牝户,从此只能便溺,再无人道的可能。
与当日周端嫔所受的棒杀之刑,倒是颇有些异曲同工之意。
朱翊钧微微愣怔,回神之际已是轻笑出声,他看着周端嫔,面上神色难辨,口气也变得悠长:“心如蛇蝎?”
他轻嗤,“端嫔,其实你与德妃姐妹二人,到底也是不分伯仲。”
这话听得周端嫔有些发懵,她一时之间摸不准朱翊钧的心思。
陈矩也有些迟疑,“这……这……陛下,当真是要赐幽闭么?”
朱翊钧目光如箭向着陈矩横过去,“朕方才说的什么,你没听见?”
陈矩身上发毛,胆战心惊道:“奴婢多嘴了。”
说罢,赶紧便叫了崔文升与常云一道拖了许德妃下去往东厂行刑。
“等一等。”朱翊钧叫住了崔文升与常云,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难掩的诡谲,“端嫔观刑,即刻同往,常云,一块儿带过去。”
“臣妾……”再容不得周端嫔多说什么,常云已然拉了周端嫔起身,与许德妃一同带往了东厂。
待得人被带走,朱翊钧方与怿心一道走出殿门。
此刻李敬嫔仍在外头,见朱翊钧出来,忙又迎了上去,娇滴滴唤了一声:“陛下。”
“你还在?”朱翊钧打量着眼前的李敬嫔,面色到底还是和缓了些许,“可有事?”
“没有要事,只是想……”李敬嫔好好说着话,身子便忍不住要凑上前来,直到南琴捏了捏她的臂弯,她才反应过来怿心还在朱翊钧身侧,又即刻闭了嘴,不再言语。
怿心不欲理会李敬嫔,只道:“陛下,事情已然分明,沈令誉的官职可要恢复?”
朱翊钧也无异议,“便复他院判之位就是。”
李敬嫔闻言,又是上来凑趣,“陛下,沈院判先前被派去了许德妃的钟粹宫侍奉,如今……如今臣妾宫中尚无太医专门侍奉,臣妾斗胆,素闻沈院判妙手回春,是京中圣手,故而想向陛下求请沈院判侍奉咸福宫。”
朱翊钧望望怿心,念及如今怿心的身子已经有陆之章在看顾,便也没有拒绝李敬嫔,“既然你开口了,朕便允了你。只是钟粹宫里,不是还有个顺妃常氏么……”
李敬嫔忙道:“臣妾愿意以后亲自照拂顺妃娘娘,往后便叫顺妃娘娘迁住咸福宫就是。”
“如你所愿,以后沈令誉,便去你的咸福宫侍奉。”朱翊钧不想再在此地多留,牵着怿心的手往外离了。
李敬嫔看着怿心离去的背影,目光变得悠长而深邃。
朱翊钧未曾在翊坤宫多留,送回怿心便径自回了乾清宫。
采霜直至此刻才敢到怿心跟前儿来问:“皇上今儿真奇怪,明明今日是端嫔娘娘受了委屈,皇上却像是丝毫也不怜悯她似的,还叫她去东厂观刑。”
“今日受委屈的可不是端嫔。”怿心玩弄着手里的烧槽琵琶,“你瞧不出来端嫔的苦肉计,却不表示皇上瞧不出来。”
采霜想想便觉得不可能,“这脸上胸口的,都是端嫔娘娘自己扎的?如何下得去手呢?再说若是皇上瞧出来了,缘何不当场拆穿端嫔娘娘,倒是叫德妃娘娘多了桩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