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一日,君霖在宫中漫步,不远处有一粉雕玉琢般的女子,正独坐于湖亭眺望远方,神情似迷离似哀伤。
君霖认出,此女子正是年宴上匆匆见过一面的丞相千金连书眉,先是眉心一簇,想了想,也信步踏上台阶往亭中来。
书眉还未发觉身后有人,呢喃自语着道:“朝云夕辞醉流年,日日思君不见……”
君霖会心一笑,叹道:“连小姐好文采。”
书眉骤然听到声响,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回头一看,却是君霖,脸霎时全红透透了,慌忙站起来,神情局促又欢喜。
君霖歉笑道:“君霖见小姐独自坐于亭中,怕是有什么事,所以上来瞧瞧,没想到惊吓到小姐,是君霖的莽撞。”
书眉红着脸,下巴几乎抵到了胸前,含笑道:“臣女君前失仪,叫殿下笑话了。”
君霖注意到书眉脚下的鞋子只剩一只,还慌忙的直往裙子里缩,偏偏她今日穿的是一条后摆极地大褶裙,前面却是遮不住,君霖便明白了。
一定是她在宫中行走时不小心弄脏了鞋袜,便遣随身侍女去取鞋子,自己则在凉亭处等着。名门千金,向来最重体统,她如此模样算是狼狈了,却偏叫自己看见,君霖有些后悔主动上前了。
见君霖静默不语,书眉却慢慢抬头,眼波含笑对他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阳春三月了,上次见到殿下,还是在去年除夕。”
君霖见她自然的转移了话题,心里也如释重负,便装作看不见她狼狈模样,笑了笑,也眺望远方叹道:“是呀,时光如梭,一去不返,所以我等青年小辈更要珍惜光阴,每日定要学有所成,方才不会辜负。”
书眉抿嘴一笑,轻轻点头,期期艾艾中更多了一丝崇拜。
像是感觉到了背后如火的一团热情,让君霖有些不自在,他便拱手告辞:“出来也有好一阵了,母亲还交待了事,便不在此陪着小姐了,这儿时常有宫侍来往走动,十分安全,小姐大可以放心。”
书眉似乎还沉浸在甜蜜之中,突然听他说要走,有些猝不及防,自语道:“殿下……就走了么?”
君霖含笑点点头,书眉虽然失望,也曲膝相送。
君霖快要出亭子的时候,书眉突然鼓足勇气:“殿下可收到臣女的书信?”
君霖站定,缓缓转身微笑道:“收到了,小姐有心,君霖内心非常感动。”
书眉放下心来,却又疑惑道:“殿下,只是感动吗?”
君霖点了点头:“嗯,只是感动。君霖非常高兴小姐能够遇见自己的一见钟情,只是事有不巧,君霖在结识小姐之前早已心有所属,所以,君霖虽然敬重小姐,却只能将这份钦佩和感动埋藏在心里,也非常期望小姐能够同样的祝福君霖。”
书眉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凉透,嘴里全是满满的苦味,却仍然对君霖强颜欢笑,屈膝道:“多谢殿下坦白,臣女明白了,殿下请自便,请殿下恕臣女不便相送了。”
君霖点点头,便微笑着转身了。
大约觉得君霖已经走了好一阵了,趁四周无人,书眉先是捂着帕子小声哽咽,后越哭越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
身后一声轻微叹气传到耳中,书眉以为自己听错了,试探着转头一看,果然是君霖站在亭中一角,顿时窘迫非常:“原来殿下还没走?”
君霖怜爱的望了过来,柔声对书眉说道:“师傅教过我,人之所以会感觉到痛苦,是因为他觉得这痛苦不是自己应该受的,若能够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应当承受而且亦有能力承受住这种痛苦,也便觉得不那么痛了。”
书眉听得怔怔的,好像也忘记了伤心。
君霖起身,走到书眉身旁爱惜道:“在父皇诸多皇子中,我出身并不显贵,自小更是遭遇千般痛苦万般磨难长大的,而与我有相同命运的女孩子,对我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这个是命里注定的,非我能够左右的额,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书眉心里又难过起来,怯怯抬头问他:“我很想知道那个幸运的女孩是谁?”
君霖淡然一笑:“求而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此时此刻,那个女孩或许真如小姐说的那么幸运,但下一分下一秒,小姐又怎会知她会因我而有着怎样的遭遇?万事都是天注定,非人力可能勉强,我们需要做的,便是顺势而为,得到的时候万般的珍惜,等到失去之时,方不至于太自苦。”
他垂目望望一脸惊叹的书眉:“当然,小姐你自幼生长在蜜罐里,从来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自然不会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他一脸认真说:“有小姐纯如白雪的情分,若来日你愿意了解其中,我自会不厌其烦的教你,只要你肯放下,且不再执着。”
书眉感觉自己几乎是强撑着回府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整个人郁郁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连丞相与夫人相濡以沫,毕生也有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自然是宠若掌上明珠,见她如此,都是格外揪心。连夫人几次来到书眉闺房嘘寒问暖,她反应却都是厌厌的,问什么也不肯说,也不哭不闹,叫人着急。
连夫人私下问同书眉一起进宫请安的婢女,婢女答道:“小姐在宫中行走,鞋袜上不小心沾上了泥土,便差我去宓水宫去取鞋,我回来时,远远见到小姐同一位殿下在亭中说话,便不敢上前,直到殿下走后我方才入内。”
连夫人狐疑:“你可看清了是谁?”
婢女仔细想了想,说:“不是宓水宫的六殿下,单看那身高举止,倒像是凝脂宫的十殿下呢。”
是君霖?连夫人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连夫人将这事对连壁提了提,连壁不屑道:“早前就看那丫头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因为十殿下,我看这十殿下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老夫瞧不上他,便自动退避三舍,倒是省了老夫日后的为难了。”
连夫人不解:“老爷的意思是……”
连壁笑道:“丽夫人是太后的远亲,又生有成年皇子,在前朝后宫都举重若轻,再加上老夫保举,太子之位定会非六殿下莫属,老夫的拥储之功,挣来书眉的太子妃位,一定是轻而易举的,等到太子将来登基为帝,老夫便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我连家虽然香火单薄,却仍然可以位极人臣。”
连夫人仍有顾虑:“可是,倘若眉儿不喜欢六殿下怎么办?”
连壁微怒斥责道:“真是妇人之见!”
长乐宫中,侍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但拂菱深知太后怕冷,内殿中还命人点着炭火,只是每日派人将御花园开得最绚烂的各色花朵全摆了过来,看着也算是春意盎然。
太后晨起瞧了一圈,也觉得心旷神怡,一扫因寒冬而生的厌厌情绪,对拂菱笑道:“你这个丫头,跟了我十来年,向来是最知我心的,难为你大好年华,就光顾着陪我老太婆子了。”
拂菱笑着正要谢过,太后却又意味深长道:“只是我却越来越读不懂你们小姑娘家的心思了,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拂菱抬头,太后笑容虽然未减分毫,但拂菱心里却感觉到阵阵凉意,侍奉太后已久,这种警觉是近乎本能的。
丽夫人又前来问安,太后笑着让人招呼她进来,却对拂菱道:“我记得库房里头有一对南诏进来的翡翠镯子,你去替我找出来,我要送给丽夫人。”
拂菱明白太后的意思,她是想要单独跟丽夫人说话,便见礼而退。路上,遇见丽夫人容光焕发的模样,忙停侍在路边,丽夫人只看了拂菱一眼,脚步没停,便飘然入内了。
拂菱只觉得全身上下似乎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刚才丽夫人的眼神似乎是志得意满,总之叫人感到很不舒服,拂菱隐约觉着,不久会有祸事要从丽夫人而起似得。
三月,连壁在朝堂上奏请皇上立六皇子离渊为皇太子,以示国祚昌隆,得百官呼应。
四月初八,皇上正式下诏,敕封离渊为太子,着储君服饰,每日随皇上同朝理政。
圣旨颁布,宫中四处都乱做一团,原都以为皇上冷待丽夫人大半年,离渊也一改往日嚣张气焰,处处都是低调行事,应该是无缘储君之位了。
甚至有那按捺不住性子的,已经暗中给丽夫人母子使绊子,以献媚董贵嫔,却没想到离渊竟然不动声色的当上了太子,让六宫颇感意外。
心里最难过的人怕是拂菱了,虽然早有这样的预感,可听到既成的事实,还是免不了要害怕。
离渊日后当上皇帝,那才真是噩梦的开始。
这日,丽夫人陪太后出宫参拜玉佛寺,没让拂菱一道同行,拂菱如释重负,最近丽夫人几乎天天来给太后请安,开口闭口都是不着边际的吉祥话,拂菱听了心里发刺,太后表面却是很受用,今日终于能够不再跟前侍奉,简直再好不过了。
拂菱没带侍女,独自在宫中散心,远远的瞧见有人身穿锦衣头戴斗笠坐在湖边垂钓。
君霖遇事喜欢用钓鱼来静心,想必前方定是君霖无疑。这阵子心情抑郁,需要化解,心里便突然升起一个玩笑的念头,以君霖的涵养,即便故意上前去吓他,也是不会生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