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在政事上昏庸,可心里总算还有一些底数。
虽当年因皇位之争,与福王生了芥蒂,只到后头,官家总算省悟,何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想是吃了大教训,官家也知道,再不争上一争,他恐怕真要做了本朝头一位,将皇位让给女人的君王,日后九泉之下,见不得列祖列宗不说,竟还要成为后世笑柄。
这一回官家可谓费尽心机,冷不丁将福王召回,并予以重任便是其中一招,自是有挟着福王之威,要与圣人分庭抗礼之意。
不过,李莫到底瞧出来了,福王归来,依旧改变不了,官家在圣人面前挺不起腰杆的毛病。
书房之中,福王拿过书案上的一封信笺递过来:“莫儿,你且看一看。”
李莫不解,取过书信放到手上,展开一看,不免吃了一惊,这居然是一份朝中官员名册。
“上面这些人,便是有意投诚效忠本王的,大部分是当年柳成旧属,算是未被张氏一族砍掉的那些,”福王说到此处,竟是摇头:“本王何时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要带着一帮男人,同女人在朝堂上争个高下,愧对祖先啊!”
“官家自己种的恶果,却叫爹爹替他背。”李莫讥讽地道,将那名册又放回到书案上。
福王这时起身走到菱窗前,叹道:“当年本王矢志报国,誓要有一番作为,让百姓得享太平盛世,未想因着皇权之争,有志不得舒展,处处遭人打压,而今岁数长了,已然有些心灰意冷,却又再次被扯了进来。”
李莫不免问道:“爹爹,方才来的,都是些何人?”
“皆为杨如晦引荐的各部官员,倒是听他们吐了不少苦水,只说张琢此人,刚愎自用,妒贤嫉能,到处安插自己人,紧握权柄不肯松手,且对异已大加排挤,进而乱了朝纲。”
“杨如晦?”李莫只听到起头那名字,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得,你对此人有兴趣?”福王瞧了瞧李莫。
李莫摇头:“这杨如晦乃是骑墙之辈,品行教人不敢苟同,孩儿对他印象极差,只不明白,何至于官家如今对他信任有加。”
“提到杨如晦,”福王眉心一挑:“本王方回来之时,杨如晦还未被贬去河中府,借着官家引见,本王倒是与他聊过一番,说来,这人很有些见地。”
“哦?”李莫听着新奇。
“且说这对外之策,杨如晦便提到,朝廷多年来守内虚外,失于固步自封,如今大势,并非所有邦交之国都得了开化,回鹘与新罗等,因与大周有和亲之缘,同咱们互通往来,自是百年友邦;而契丹人性情凶蛮,仗着武力处处紧逼,以势压人,大周每每不得不被动抵抗;至于西夏,如今实力渐起,隐隐有与契丹并驾齐驱之势,过不得几年,契丹与西夏,都将是大周最大威胁。”
李莫大吃一惊,未想杨如晦的说法,竟与自己这些年对局势所思不谋而合。
福王又道:“杨如晦提出合纵连横之计,尤其是提到西夏,只说西夏王极为崇仰汉家文化,不可与契丹那等蛮夫同日而语,或是能与西夏结盟,共御契丹,才为上上之策。”
李莫真要咋舌了,着实没想到杨如晦还有这等远见卓识,说实话,当初在辽东,福王手下谋臣便提出来,唯有合纵连横,才能保大周长治久安,未想远在荥阳城,居然也有人目光如此长远。
不过……李莫深以为,取才当以德为先,杨如晦为人阴毒,到底落了下乘,于李莫而言,并非可用之人。
“杨如晦还为本王举荐了一名谋臣,刚才也见过,那个叫方淮的人,倒是有些学识,在政务之上,见解还不错,听得说一直在做杨如晦的辅官,或可纳入麾下。”福王笑笑
方淮?李莫吃了一惊,这个名字着实耳熟,若没有猜错,他便是岳五郎提到过的,当年那个同杨如晦串通,最后谋害了杨如曜夫妇的师爷方淮。
“爹爹,用人当要德才兼备,”李莫斟酌了一下,还是劝道:“那方淮,不如暂且搁置一边,待得孩儿弄清楚他底细,再用也不迟。”
风清阁中,李莫站在书房轩窗前,远望着院中那一丛丛拔地而起的修竹,心里却在暗自思量。
杨如晦此人,李莫并未与他打过太多交道,只是当年在柳成府上,得见过一两回。
说来李莫对他观感不好,并非只因杨攸宁与岳五郎姐弟之言,而是李莫曾亲眼目睹,杨如晦在柳成面前一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神色,活脱脱一个靠拍马上位的奸佞,便是柳成这等深谙朝政,目光极准之人,也似乎对他评价一般。
李莫就觉得不明白了,一个如此平庸之人,如何会在政事之上,能有这般通透理念,莫非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至于当年杨如曜夫妇被害之案,李莫觉着,以他眼中的杨如晦,能做出此等事来,还真是不叫人惊奇,至于那个方淮,竟能与杨如晦串通,坑害自己上官,人品德行可见一般。
所以,若按李莫之想,这二人便真是学富五车,有惊世逸才,也绝非可用之辈。
长出一口气,李莫出了书房,踏到院外。
此时天上正悬一轮弦月,四周缀了点点星子,整个院落静谧无声,唯有清风过处,偶尔带动修竹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李莫这会子已然想完正事,便不由自主琢磨起,他那阿敷如今在做些什么,时至深夜,该当娇卧入帐中,此时少不得心情不宁,总该也如他这些时日一般,辗转反侧一回了吧!
想到此处,李莫心情倒是舒畅许多,今日与杨攸宁将话说开,总用不着自己再旁敲侧击,独做思量,只这丫头到底被大长公主养得迂腐了结,要等她转过弯来,也未必是易事,如今也只能,走一步,便算上一步。
再说赐婚之事,李莫打定主意,回头还得求福王催着官家,总要赶在千秋节前,赶着将这事给定下。
说来只恨官家没有出息,打年轻起就甘心受女人钳制,如今老了,连给亲儿子作主娶个娘子的胆量都没有,这男人做的,真真可笑又可怜,日后但得自己成了亲,绝不能做这种无用之人。
与此同时,另一处府邸,某个躺在梅花帐中的小娘子,果然如人所愿的,正自来回辗转,竟是半分不能阖眼。
今日杨攸宁自觉受了大惊吓,未想到那个总能救她和岳五郎于危难之中的谦谦君子,居然背地还藏着恁深的祸心,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袁嬷嬷与静远师太,都让她躲开着些,她这回总算是领教了厉害。
可瞧着李莫的架势,竟不是打算轻易罢休的,杨攸宁心下也慌乱,只怕到了后头会出什么事,若是因此触怒了圣人,她竟不知该如何交代。
“四娘,可是哪里不舒服?”袁嬷嬷进来,嘱咐了在床边侍候的渡儿回屋歇息,隔着梅花帐,轻声问了一句。
“无事的,嬷嬷也同渡儿一块歇着吧!”杨攸宁叹了一声。
袁嬷嬷早瞧见渡儿递过来的眼色,知道杨攸宁似乎有了心事,到底是不放心的,于是上前打开梅花帐,就着帐外灯火瞧了瞧她,不由问道:“这一日奴家也是忙着了,未顾得上问,可是四娘在宫中受了教训,嬷嬷看你打回到屋里,便心事重重。”
杨攸宁美眸闪了闪,到底没敢把那吓得死人的事说出来,只敷衍道:“还不是今日五郎摔了马,我心下忐忑。”
这一下袁嬷嬷竟是有话要说了:“四娘,嬷嬷还得劝上一句,秦王到底与大长公主府走得太近,今日又是送什么石头鱼缸,又是送马,实在殷勤得有些过了,若传出去,终是……”
“又不是我让他送的,待我知道了这事,五哥都做主收下了。”杨攸宁觉得自个儿也是委屈,脸上不禁又红起来,紧着侧过了身去。
“不如日后跟秦王远着些,眼见千秋节也没几日,但得官家同圣人指了婚,四娘便是板上钉钉的赵王妃,这世上多是气人有,笑人无的,自己没本事,却专会眼红旁人,到那时候,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机在背后戳弄,所以咱们先当行正坐直,不叫人揪到错处。”
杨攸宁本就脑子乱得很,这会子听袁嬷嬷一说,心下竟是在想,李莫要是不肯罢休,到时候可不只有她遭殃,说不得,自个儿尽要成了荥阳城的笑柄。
“听得赵管家说,后头四娘可是当着大家伙的面,说了秦王两句,虽有些以下犯下大不敬,不过倒也算是应当,最好秦王日后知道分寸,莫再来咱们府上,大家两下干净。”袁嬷嬷继续在一旁唠叨。
却不想,梅花帐中,不一会竟传出啜泣之声,袁嬷嬷不由一愣,再上去细瞧,竟是杨攸宁哭了起来。
“哎哟我的心肝哎,”袁嬷嬷被唬住,忙挨过去问:“这又怎得了,可是奴家把话说得重了。”
“没有,就是……”杨攸宁干脆扯起锦被,将小脸儿埋住:“就是莫名觉着伤心。”
袁嬷嬷摸了摸杨攸宁露在外头的发丝:“这事怪不得你,当日若非为了救五郎,如何招来这一位,说来还是奴家去求的他,方才算奴家说得重了,四娘莫搁在心上,反正过不得多时赐了婚,咱们名正言顺,自当有理由,不用支应秦王了。”
“嬷嬷不说了……我要……睡……”杨攸宁抽抽咽咽地道。
“成了,嬷嬷不说,”袁嬷嬷叹了一声,便灭掉烛火,到门边小床上躺了下来:“今晚嬷嬷替你守夜,睡吧!”
半晌之后,杨攸宁从鼻子里嗡嗡地“嗯”了一声。
这一夜,杨攸宁无论如何睡不好,着实心乱如麻,便是好不容易入了梦,李莫却老是出现,每每将杨攸宁吓醒了过来。
就这般百转千回地卧于梅花帐上,杨攸宁数着外头的敲更声,三更、四更、五更,直到……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