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目光越过李莫,在杨攸宁脸上顿了顿,再然后,瞧了眼官家,才笑着道:“回圣人,那小娘子本家姓杨,圣人自是认得的……”
未想话才刚出一半,原本站在水榭门口的冯中官,突然跟抽了风一般,急赤火燎地跑进来,跪到官家面前:“官家大喜,方才宝文阁来报,杨娘子有孕了!”
也不知是否因着老来得子,一时高兴得忘了别事,官家大笑三声,竟是直接拉起福王,二话不说将人带出水榭,到末了,那位杨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位,也未揭开谜底。
圣人神色冷淡,显然未太过在意,倒是李延被挑得心痒,直接拉住还未来得及出去的李莫,作势便要向他打听,全然一副猴急神色。
反是杨攸宁只听得一个“杨”字,便觉心里有了谱,想必是那杨月宁差不离了。
不过……杨攸宁多少替李莫不值,果真金玉落进泥淖,终究还是让杨月宁占了便宜。
后头李延到底没撬开李莫的嘴,待送杨攸宁回到大长公主府,李延还在一个劲地说,李莫打马虎眼,死活不肯露半个字。
不过李延胃口被吊起来,哪有半道偃旗息鼓之说,居然想出个主意,教岳五郎得空去套李莫的话。
大长公主府花厅中,杨攸宁懒怠听李延滔滔不绝,当着他的面,特意警告这几日不许岳五郎出门,更不得胡乱打听什么,随后便留下那二人在花厅继续胡吹,这才回自个儿西院。
这边杨攸宁刚进到院中,袁嬷嬷便笑着迎出来,对她道:“四娘,可是好消息,舒家派人来报信,他们夫人从河中府回来了!”
杨攸宁立时“呀”地叫了一声,面上尽是惊喜,转身便要往外走。
倒是袁嬷嬷忙上前,拦了她道:“四娘怎得这般性急,刚从宫中回来竟不累吗,明日再去瞧舒夫人也不迟。”
“我可等不急呢,”杨攸宁停步笑道,想了一想,又吩咐:“嬷嬷,上回不是得了《汉宫春》同《秋山赋》吗,快些取来,还有南山乌眉,我这便给师父送去。”
没一时,一顶暖轿离了大长公主府,直接往外城方向一处名叫汴子巷的地方而去。
这汴子巷紧临御街边上,巷中宅院相连,难得闹中取静,因巷中住客多为文人雅士,其中不乏高儒大家,素被称为书香之地,时日久了,也成荥阳城中一景。
待得暖轿停在了巷子最西头一间宅院前,杨攸宁笑着下来,亲自抱着两幅卷轴,乐颠颠地踏进宅院。
渡儿嘱咐轿夫和跟来的小厮等在院外,随即也进到里头。
这间两进的小宅院着实古旧,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栋,高檐危栏,却胜在处处可闻书香,极为雅致,渡儿进到里头,迎面迎过来一个小女使,两人见了,不由相对一乐。
杨攸宁到了舒宅,总会忘了大家闺秀该有的架势,提起裙裾,直跑向正屋,口中还一个劲喊:“师父,师父,阿敷来了呀!”
“哪来的疯丫头,”一个温婉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画室传了出来:“在这屋呢!”
说话之人,便是杨攸宁的救命恩人舒夫人,当年一遇,她们竟结下了此后十多年的缘份,杨攸宁打小便与舒夫人一家亲近,说舒夫人视如己出也不为过,到后来,在大长公主再三恳请之下,十岁时,杨攸宁正式入了舒夫人门下,成为她迄今为止唯一的徒弟。
杨攸宁唇角微翘,回头瞧了瞧院中,正与舒夫人的女使琴儿手拉手待一处说话的渡儿,便转身进了画室。
这间画室不大,进去之后,一抬眼便是小轩窗前置着的书案,那是舒夫人与郎君舒先生平日读书作画之处,书案东首放了一张罗汉床,上头搁着小几,舒氏夫妇或小憩,或品茗,或手谈,皆在此处。
这会子舒夫人正伏于书案前,全神贯注地瞧着案上一副,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画作。
舒夫人四十开外的年纪,却端得肤如凝脂,眉目清致,身形微丰,却不嫌臃肿,或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舒夫人举手投足间皆染风韵,便是见过大世面的大长公主,也对舒夫人极为推崇,只道她乃世间少有的美人。
杨攸宁并不敢打扰舒夫人,乖乖地立于一边,眼睛却不由自主打量起案上那画来,心下很是吃了一惊。
原来那画作,竟是据称早已散佚的前世大画家沈山人所绘《寿山觅仙踪》。
其实杨攸宁之吃惊,倒非在这《寿山觅仙踪》本身,而是因这画,竟让她不由想起,那日在梧山寺暗中听到的,杨月宁口口声声称此画是不祥之物,一再嘱咐方淮,提醒杨如晦莫要沾上它。
出于好奇,那次杨攸宁回了大长公主府,还特意到虽为武将,却不输文采的翁翁书房,寻找有关《寿山觅仙踪》的书册。
查到后来,杨攸宁颇觉好笑,这《寿山觅仙踪》哪有杨月宁说得那般玄乎,更无所谓“不详”之说,甚至当初这画作还是沈山人专为其母贺寿所作,据说沈母此后近百岁而终。
舒夫人总算抬起头,招手笑道:“既是我徒儿,教了你这许多,总该有些进益,不如今日,由你来品鉴这画作真伪。”
杨攸宁自是上前,借着小轩窗透过来的光亮,弯下腰来,对书案上的画,仔仔细细地琢磨。
一个多时辰之后,杨攸宁才稍有些迟疑地道:“师父,此作若论笔性,枯中可见温润,淡中得现精神,构图大开大合,颇显气度,极似沈山人晚年时行笔之风骨。”
“再说说其他。”舒夫人坐到罗汉床上,品着杨攸宁送来的南山乌眉,淡笑着道。
“沈山人一生清贫,常用粗绢为底,且每回都会将粗绢浆煮捶打,求其细润,”杨攸宁瞧了舒夫人:“从这一处说,也是无伪。”
舒夫人放下茶盏,点点头:“不错,果然长进不小,”随即从罗汉床又走到书案边,指着画上钤印:“沈山人在世之时,钤印多以水调和朱砂,当年水印之术,比之今朝自然简陋许多,色彩明显不匀,淡而且薄,字口并不清爽,你且瞧瞧,可是如此?”
杨攸宁低头去看,不免拍起手来,开心地问:“师父,如此说来,这果然是沈山人真迹?”
“正是,”舒夫人笑道:“未想这趟回乡,竟得遇上这传世佳作,倒是不虚此行。”
“恭喜师父还有……”杨攸宁左右瞧了瞧,这才注意到,从打她进了舒宅,竟一直未瞧见男主人,不免问了句:“师父,舒先生没一块回来?”
舒夫人小心地卷起《寿山觅仙踪》,这才笑道:“他呀,暂留在河中府,我们在顺水街上置了一所宅院,再过几月,你嫂嫂欢娘便要生产,师父我也该做大母了,先生之意,这荥阳城虽是繁华,到底失之浮躁,还不如我那家乡河中府,小桥流水,青山柳荫,更似宜居之地。”
“如此一来,莫不是师父再不得回来了?”杨攸宁心下不由一沉,只觉得万般舍不得。
“倒也说不准,先生岁数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颐养天年,可汴子巷这处宅院吧,师父倒是喜欢得紧,到底咱们阿敷在荥阳城,少不得这宅院便得留着,三不五时地,师父过来住上一住,也是方便来瞧瞧你。”舒夫人疼爱地拍了拍杨攸宁的小脸。
杨攸宁长叹一声,将自己带来的两副卷轴展开,放到书案上,颇有些无精打采地道:“日后竟不能时时见着师父,心里怎得如空了一块。”
“傻孩子!”舒先生嗔了一句,仔细地瞧了杨攸宁带来的卷轴,不免笑道:“这两幅皆属真迹,品相也极好,怕是不好得,你从何处寻来的?”
“乃是为人所赠,我又不擅收藏,便拿来搏先生一笑。”杨攸宁嘻笑着回道,不免心赞李莫这字画送得巧,居然连舒夫人都夸奖。
“果然是权贵府第,这种书画开口便价值千金,竟是随便送了人,”舒夫人不由感叹:“你可知,先生为了那幅《寿山觅仙踪》,竟是卖了乡间一处田庄,才算勉强将银子凑齐,结果,教你那平哥哥生了好几日闷气。”
杨攸宁听得哈哈大笑,不免道:“师父也知徒儿出自权贵门第,若是要银子,叫人来拿便是,何必难为了哥嫂。”
“成啊,日后若是这家业被咱们先生折腾光了,师父便抱着你侄儿,带上一家老小,到大长公主府打秋风去。”舒夫人自是乐不可支。
倒是杨攸宁也笑道:“师父,圣人定下了,千秋节便要为我跟赵王赐婚,日后您可得来赵王府寻徒儿了。”
这话倒令舒夫人有些吃惊:“你还真要嫁赵王?”
“嗯。”杨攸宁理所当然地点头:“多少年前说好的事,也是大人们的心愿。”
舒夫人着实打量了杨攸宁好一时,到后头,冷不丁问一句:“阿敷,那你呢,可喜欢赵王?”
“喜欢?”杨攸宁怔了一下,还真想了想:“也算……吧,总归不讨厌的,毕竟自小一块长大,谁不知道谁呢!”
舒夫人一脸的不赞成,干脆拉着杨攸宁一起坐到罗汉床上,问她:“若论喜欢,总是那人有什么好处叫你欣赏,你且说与师父听听?”
杨攸宁笑了:“夫人怎会不知,赵王一身的毛病,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但提到好处,一时半会,还真挑不出一桩来。”
“既是不觉得他好,那为何还要嫁?”舒夫人此时已是神色严肃。
“不是啦!”杨攸宁瞧着舒夫人神色,忙摆手:“他亦有长处的,赵王平日里与五郎交好,婆婆病后,多亏他对我们姐弟照应,且赵王虽有些纨绔,说他几句,也还肯听,反正吧,婆婆说赵王虽瞧着咋乎,其实是个耳朵根软的,嫁了他,日后也好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