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夫人一脸吃惊,打量杨攸宁许久,之后用手戳了她额头一下,哭笑不得地道:“平常倒聪明伶俐,怎得遇着紧要之事,却成了榆木脑袋,分毫不知轻重,大长公主聪明一世,替自个儿挑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好郎君,怎得到孙女儿出嫁之时,竟如此糊涂了事。”
杨攸宁立时捂住疼处,撅着嘴道:“师父好端端骂我做甚?”
“这会子不骂醒,日后可有得你哭一辈子,”舒夫人啼笑皆非:“恁大的孩子,怎得到现在都不开窍,定是你婆婆镇日只将你关在府中,平素除了师父这儿,也没处长见识,活生生养成了傻娇娘。”
这会子杨攸宁已是哭笑不得:“师父说话,竟是教人听不明白的。”
舒夫人侧头瞧着杨攸宁,长叹一声,随即问道:“觉得先生对师父好吗?”
杨攸宁自是点头,想了半天,道:“婆婆说过,舒先生学识渊博,为人旷达,更是耿直忠厚,对妻儿体贴照应,真真难得的好人。”
“那是大长公主所说,阿敷自个儿觉得呢?”舒夫人追问。
“这个嘛?”杨攸宁仰头思忖,她见过舒先生亲自下厨,堂堂金石收藏大家,肯为夫人和儿女们洗手做羹汤;但凡舒先生出外,回来之时,总会为舒夫人带些小荷包、小点心之类,便算一束野花,也是份心意;再便是,舒先生知道舒夫人酷爱名山大川,便时常与她携手出游。
但一想来,舒先生对夫人这种种的好,竟是不胜枚举。
“你可知道,我娘家乃是河中府的高门王氏,而先生却出自贫寒农家,当年靠着苦读不辍,才得了功名,当初我家爹爹瞧不上先生出身,见他来求婚,三番五次冷眼相拒,只后来啊,我瞧出他是个诚心的,又难得志趣相投,便认定了舒先生,更是一无反顾地跟着他私奔。”舒夫人笑道。
私奔?杨攸宁吃了一惊,以前竟从未听舒夫人提过此事。
“可是被吓住了,未想到师父居然这般离经叛道?”舒夫人笑问。
杨攸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头直摇:“徒儿只佩服师父胆量。”
“师父再问你一句,”舒夫人拉过杨攸宁的手,道:“若圣人突然瞧不上你,或是大长公主改了主意,不许你同赵王成亲,赵王却认准阿敷,死活不愿退亲,跑来说要带你一块远走高飞,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去,你肯是不肯?”
“师父说玩话呢,绝不会有此事。”杨攸宁不由笑起来,圣人同大长公主早就盼着她和赵王成亲,如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不是玩话,”舒夫人并没有笑,定定地看着杨攸宁:“你问问自个儿的心,抛开权势身家,可心甘情愿与赵王长相厮守,甘苦共尝,无论何等结局,也绝不后悔。”
杨攸宁低下头去,认真地思量起来,到后头竟是笑了:“赵王喜欢声色犬马,哪舍下富贵繁华,我怕真要答应跟他走了,头一个后悔的,反而是他。”
“你呢?师父只问你心意?”舒夫人追问。
“我……”杨攸宁迟疑片刻,还是摇了头:“我大概……也不乐意。”
舒夫人瞧着杨攸宁:“傻孩子,回头再想想师父的话,嫁人是小娘子一辈子之事,定要教自己不悔。”
从舒宅出来,直至踏进大长公主府,杨攸宁还在想着舒夫人之言。
杨攸宁明白,舒夫人所说那些,打心里为着她好,可到底,大长公主府与赵王府结亲,更关乎权势稳固,至于儿女情长……显是不那么重要。
就算是赵王再不合适,她还是得嫁的。
刚转过照壁,迎面赵管家带着几个小厮走过来,个个皆满头大汗,杨攸宁觉得不解,少不得多瞧了两眼。
看到杨攸宁站在不远处,赵管家“腾腾”地上前,笑道:“四娘可回来了,快到花厅那头瞧瞧去吧,秦王送来了好物事!”
杨攸宁稍有些惊讶,不明白李莫为何这般爱送礼,少不得带着渡儿往花厅那儿走去。
结果刚进花厅外的院子,杨攸宁便被眼前两个硕大的石头鱼缸给震住了。
等来到近前,只见那缸高三尺有余,论起宽来,怕是得四、五个小厮拉在一块才能围住,难得的是,那鱼缸虽瞧着笨重,上头却雕了不少花草人物,笔法细腻,显是颇费了心思。
杨攸宁靠到鱼缸边上,但见里头成群游弋的,竟是珍贵的南屏金鱼,虽没有宫中月湖那么一丛丛的,但数一数,至少也有几十条,难得水中这会子还铺上了水草,里头鱼儿着实游得欢畅,便是她身旁渡儿,也望着金鱼,不由笑起来。
杨攸宁又走去看另一只鱼缸,但见里头一模一样,全是南屏金鱼。
“四姐,”岳五郎不知何时跑过来,直接趴到鱼缸边上,咯咯地笑问:“瞧着可喜欢?”
杨攸宁当真喜欢,此时忍不住拿手轻拂水面,瞧着鱼儿在手边哧溜溜地滑过,也没看岳五郎,随口道:“听说是秦王送来的,有无谢过人家?”
“又非送于五郎,勿须他来谢!”身后有人道了一句。
杨攸宁一转头,这才发觉,原本李莫正背手站在岳五郎另一边,不自禁小脸一红,忙上前叉手福身:“不知王爷也在,奴家失礼了。”
“王爷说,四姐在宫中看到金鱼,便有些走不得路模样,才叫人送来这些,”岳五郎在旁边乐着道:“四姐,方才为了将两个大鱼缸从西头侧门弄进府来,可是把赵管家他们累得够呛,”
未想自个儿被李莫说成这般馋相,杨攸宁不敢驳他,反是嗔了岳五郎一眼。
李莫咳了一声,道:“方才回府,恰好福王手下从杨州过来,送了两石缸金鱼,王府之中,平素无人有此等雅兴,不免便借花献佛。”
“太过贵重了。”杨攸宁心下到底生出踌躇,自知老这么收人家的礼,着实不妥当。
前头李莫送来的那些,不提南山乌眉,便是那两幅字画,舒夫人竟说是价值千金,杨攸宁虽不是铜臭之人,不过也知礼尚往来,如今再厚着脸皮收下鱼缸,以后竟是还不了人情的。
“那个,若是阿敷不肯收,还得劳动贵府再送回去。”李莫笑着瞧向杨攸宁,颇有几分出难题之意。
“咱们大长公主府也没什么闲人,四姐不乐意,便让她自个儿送回去得了,”这会子岳五郎手上拿了小厮们送过来的鱼食,已然开始喂将起来。
李莫被逗得直乐,干脆不管杨攸宁要不要再客套,走到岳五郎边上,同他一块喂起鱼来。
如此,倒是将杨攸宁独个儿晾到了一边。
“王爷到底相中谁家小娘子,不如透个底?”岳五郎趴在鱼缸边上,眨着眼问道。
杨攸宁直叹气,看来岳五郎受人之命,果然忠人之事,要帮赵王跟李莫打听,他到底瞧上了何人。
“未成定局之前,可不能说,”李莫摇头笑道:“万一人家瞧不上小王,甚而干脆冷拒,日后荥阳城中,小王竟要颜面尽失,不知何处立足了,且等官家赐过婚,尘埃落定之后,五郎自会知晓。”
“若是旨意下来,那人家小娘子真是不肯,王爷还逼婚不成?”岳五郎倒是替人想得周全。
杨攸宁在旁边侧了侧头,原本她还想一走了之的,不过听得那二人说话,一时倒是站住了。
李莫转头看了杨攸宁一眼,道:“女儿家的心思,听得说都不好懂,说不定有了旨意,她便会肯了。”
“也是,五郎可是将王爷当成了哥哥,”岳五郎还在劝:“且王爷这等人品,听得说荥阳城中的小娘子们,皆仰慕得紧,谁若拒了王爷,可不是瞎了眼,不如王爷偷偷告我一声,到底相中了哪家,五郎代王爷去查查她底细,总莫叫人骗了去。”
“若是告诉你,你不同别人说?”李莫笑问。
杨攸宁不自觉地又靠近两步,这般有趣之事,谁不想听呢!
岳五郎立马将小胸脯拍得山响:“哥哥且信了我便是。”
“王爷莫要信五郎,”杨攸宁这时一乐,成心要掀岳五郎的底:“他可是赵王派来的细作。”
“细作?”李莫应景地皱了皱眉头:“若在军中,这等人该要棍棒伺候,看来小王还真不能说了。”
“四姐……”岳五郎不满地叫了起来,脸“腾”得便红了,一眼便知是做贼心虚。
杨攸宁笑得捂住嘴,便是渡儿也赶紧背过脸去,肩膀一个劲地耸起来。
大家伙正乐着时,赵管家笑着走进来,道:“五郎,王爷送的小马驹已然带进了后院。”
岳五郎“啊”地大叫一声,竟是一蹿而起,冲着李莫一作揖,便冲向后院。
“小马?”杨攸宁颇有些吃惊。
“谁家儿郎不爱坐骑,”李莫瞧着岳五郎的背影道:“上回打猎,岳五郎已然试过了。”
瞧见岳五郎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杨攸宁着实无奈,赶紧命赵管家带着服侍岳五郎的小厮们跟上去,心下立时生了纠结。
大长公主只剩岳五郎这一个孙子,自是打小捧在手心,刀枪不许碰,府中更不许养马,这下好了,再加上如今岳五郎又与李莫过从甚密,这府中有什么忌讳,岳五郎便都犯上一遍。
“勿须担心,”李莫笑了一声,走到杨攸宁身后劝道:“乃是福王府马厩新下的小马,个头并不太高,小王弄来给五郎玩一玩。”
“只怕婆婆不肯的。”杨攸宁还在犹犹豫豫。
李莫不免摇头:“大长公主爱孙心切自是无错,不过贵府养小郎着实太过精细,如此长于妇人之手,迟早得成废物,阿敷倒是忍心?”
“这……”
其实杨攸宁心下多少有些赞同李莫的说法,她亦是知道这孩子娇养太过,岳五郎一天天大了,到底不妥当。
这般想了,杨攸宁干脆开始盘算,回头如何在大长公主跟前周全。
李莫端量了一会杨攸宁神情,猛地问了一句:“阿敷可还记得,当日在贵府外闹事的那个泼皮?”
杨攸宁有些吃惊,眼前立时浮现出那个显是成心对付他们的络腮胡,自是反问:“为何王爷突然提起此事?”
“以后阿敷出门,当要小心着些,那人当日跳将出来,并非一般泼皮闹事,竟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