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五郎这时站起身来：“打我记事之日，这便是府中规矩，开始都一大家子过来梧山寺，到我三岁之时，先是大妗母过世，紧着，便是翁翁、伯父、爹爹还有三位哥哥在北疆，同契丹人作战时阵亡，直到我妈妈后头也走了，府中做的法事越来越多，可人却一个个都没了……”说到此处，岳五郎小脸黯然，冲李莫作了个揖：“王爷，我这便上去，总不能只教四姐一人做孝子贤孙。”
“去吧！”李莫叹了口气，立在菩提树下，目送着岳五郎上了楼。
待得冗长法事终于结束，谢过前来颂经的师太们，又与岳五郎一块将人送出慈仁阁，甫回转身来，杨攸宁颇为惊讶地发现，李莫坐在一株菩提树下，正冲自个儿微露笑意。
上前施过礼，杨攸宁不由心下叹气，方才在法事堂闹那一场，可是全被人家瞧在眼里，之后也多亏李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自己摔得难看。
李莫这时起身，郑重地问杨攸宁：“小王欲到令尊及令堂灵前拜谒，不知……阿敷会否以为唐突？”
“王爷盛意，如何能拒，不如让五郎陪您过去！”岳五郎直接上前，替杨攸宁做了主。
杨攸宁自不会推托，退了两步，瞧着李莫由岳五郎引领，一块上了三楼。
一直跟在杨攸宁身后的袁嬷嬷冲李莫背影瞧了瞧，走到杨攸宁旁边，小声道：“听阁中的小尼们说，秦王已然在这儿坐了好一时。”
杨攸宁“哦”了一声，垂下了眉眼，道：“我去瞧瞧婆婆。”
东厢小阁之中，大长公主靠在床头，端详着跟前站着的攸宁，却是直摇头：“笨……”
静远在一旁解释：“前头发生之事，贫尼已全部禀报公主，想不到杨家人如今又欺负过来，公主之意，方才四娘多少有些冲动，要找杨家算账，咱们徐徐图之便是，不该这么早叫那帮人瞧出咱们知道底细，四娘到底缺了城府。”
杨攸宁这会子也瞧出来了，大长公主面上露出了不悦。
其实她心下也后悔，那会子确是急躁，只顾着揭穿那姓杨的嘴脸，未想及长远，如今转而再琢磨，果然是自个儿先露了底，竟或是让对方得机生出提防，反给自己寻来麻烦。
“四娘毕竟未经过事，行事才会武断了些，”静远这时笑道：“不过事已至此，便也罢了，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实在不足为惧。”
大长公主喉咙“呼噜”了一下，显是有话要说。
静远走到床边，劝道：“知道公主恨铁不成钢，想要好好教训一下四娘，不过吧，也未必只怪得了四娘，还不是公主打小疼爱过甚，凡事都替孙儿们周应了，才养出这般心性单纯的小娘子，及至公主突然病倒，四娘冷不丁在府里当了家，少不得手忙脚乱。”
“唉！”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呢，”静远帮着大长公主整了整被子：“公主如今最紧要的，不是操心外头那些纷扰，而是赶着养好身子，才得有气力回府，继续替四娘同五郎遮风挡雨。”
“婆婆，”杨攸宁这时跪到脚踏前：“四娘太过冲动，可如何又能忍见，那仇家装模作样地给爹爹妈妈做什么法事。”
大长公主转头瞧瞧杨攸宁，摆了摆手：“杨家……你别管……”
杨攸宁一抬头，静远代大长公主道：“公主是想说，原本不知道你爹妈是被杨如晦那狗东西所害，后来才放过他，这会子既已知真相，公主自然不会轻饶过他，不过此事，四娘勿须理会。”
“这是我爹爹妈妈的仇，若不知便罢，如今已然……”杨攸宁立时回道，只话说到一半，瞧见大长公主眉头紧锁，不免担心急着了她，立时顿住，将后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知道这是四娘有孝心，不过呀，论到心计，你比那个不知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堂妹可是差远，”静远哼笑一声：“我先头还琢磨呢，那杨三娘可是吃饱了撑得，做这出戏到底给谁瞧，后来想过半天，倒是明白出了意思。”
“啊？”杨攸宁眨了眨眼睛。
“前后连在一块，便猜得出来，怕是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静远摸了摸鼻子：“听五郎提过，秦王这次回荥阳城，有意要纳妃，那位王爷天生好皮囊，又是风流种，自是招小娘子们觊觎，想来杨家这耳朵灵光，恁快便得了信儿，巴巴将家中女儿送来，扮出一副贤良淑德之态，好在秦王跟前点个卯。”
静远这般一说，杨攸宁不免想起方淮在园子里与杨月宁说的那些，也是指她有意攀附福王府，且瞧着打前日起，杨月宁便紧跟在福王妃旁边，端得曲意逢迎，恐怕躲不过，真是瞧上了人家。
杨月宁也忒不要面皮了，这般想着，杨攸宁心下着实不齿。
“说来也好笑，”静远这时又道：“那杨如晦本就是个投机之辈，当初拼着命巴结柳成，将他家大娘子许配给柳成内侄，结果柳氏一倒，杨如晦立马翻脸不认人，拒婚不说，不久便将那大娘子送进宫中，这会子又惦记用这三娘子跟福王府挂上，真真为了权势，也不差卖女儿了。”
一旁杨攸宁听了，也以为杨家从老到小，个个行事阴毒，没羞没臊。
不过，若是李莫收了杨月宁……
杨攸宁不免可惜，那还真辱没了秦王李莫。
这边杨攸宁忽而思量，要不要将杨月宁那嘴脸说予李莫，虽瞧着李莫方才对杨月宁并不假辞色，可瞧她似乎颇得福王妃心意，以李莫这等孝顺，到后头听奉母命也未可知。
毕竟娶妻当娶贤，若不打听清楚底细，到后头被杨月宁骗了，李莫内院镇日不宁，多委屈了这般好男儿。
说过一时，大长公主瞧着有些乏了，杨攸宁不敢搅扰，不免退了出去。
静远也跟了出来，伸手拍拍刚在门廊上站定的杨攸宁，示意她到别处说话。
等离了东厢小阁远些，静远倒是着实端量了杨攸宁好一时，才笑道：“圣人那头早派人来说过，下月便要为赵王同四娘赐婚，这几日事忙，竟忘了这茬，贫尼虽乃方外之人，这声‘恭喜’还是少不得的。”
杨攸宁弯弯唇角，和赵王的婚事，自打他们还小之时，大人们便近乎默认，于杨攸宁而言，就像穿衣吃饭一样，是理所当然之事，虽说不上期盼，倒也并不抗拒。
顿了一会子之后，静远忽然道：“四娘可瞧出，公主有些不高兴？”
杨攸宁点点头，她自觉是在法事堂行事出了疏漏，才惹得大长公主生气。
静远却笑了：“四娘想是被吓着了，倒也不必多心，公主生气并非因你，而是刚得着消息，官家竟是瞒着圣人下旨，召了福王进京，且欲拜为参知政事。”
杨攸宁吃了一惊，她昨日可不是听到杨月宁在说，官家有意重用福王，未想，竟是被杨月宁说中了。
朝中之事，杨攸宁跟在大长公主后头，多少还是知道些，福王手握兵权，在朝中威望甚高，甚而党羽众多，更与后党针锋相对，三年前，后党占了上风，福王避走辽东，这回他突然归来，那便意味着，党争将因此更为激烈。
“四娘可知，公主为何对福王这般反感？”静远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杨攸宁想了一时，竟记起当初在舒夫人家中，听舒先生与友人闲谈，提及当年旧事，曾说官家虽为太宗长子，原本却未必能登上皇位，太宗在世之时，属意将皇位传给精明强干，又战功卓著的福王，却嫌官家性格温和，行事为人太过中庸，怕他担不下这江山。
结果是，太宗将崩之时，大长公主同一班老臣联袂劝谏，又有官家镇日敬孝床前，最后一刻，太宗终是改了主意，这才得官家如今坐稳了皇朝。
所以说，大家伙都知道，大长公主瞧不上福王，而福王，少不得因皇位之事，对大长公主没什么好感。
“我倒是听到过些，说是为了皇位之争。”杨攸宁回答，不过心下却有些诧异，为何静远突然跟她提到此事。
静远叹道：“你只知其一啊，”说着，她便站到一根廊柱旁，目光却落到了楼下：“当初你翁翁他们为保住华亭关，竟是跟契丹打到最后一兵一卒，虽得退敌，然而岳家满门儿郎却……壮烈殉国，你可知，若不是有人勾结外敌，故意陷害岳家军，更兼当时身在北疆助战的福王，明明可去增援，却始终按兵不动，何至于如今只余下岳氏，只剩了五郎一人。”
“福王？”杨攸宁吃惊地道，她竟未想到，福王与岳家军还有这一段旧事。
“今日突然跟你说这些，”静远思忖了一下，道：“乃是听得说秦王前些日子帮五郎解了困，方才贫尼也瞧见，人家摆明在护着你，秦王人品暂且不提，只是，，毕竟有家仇搁在那儿，趁着公主尚不知情，叫五郎离他远着些，四娘也当如中。”
杨攸宁愣愣地听着，心中莫名“怦怦”直跳，不免瞧向楼下院中那株菩提树。
这会子只五郎一人站在树边，取了根枝杈，正练着不知何处学来的招式，旁边围着几个小厮，却没有了李莫的身影。
想来，人已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