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堂内，杨攸宁小心翼翼地将杨如曜夫妇二人的牌位重新归置到龛台上，少不得又跪到地上拜了三拜，心中自是愧疚，今日无端生出风波，到底扰了爹爹妈妈清静。
正打算多跪一时，倒是在供奉堂门口站着的岳五郎急吼吼催了一句：“四姐，走啦，这地儿阴气太重，冷飕飕的，叫人瘆得慌！”
转头瞧了眼陪她过来的岳五郎，杨攸宁起身上前，一把将这小孩儿拉进了供奉堂里，教训道：“何来阴气太重，你且瞧瞧，从翁翁到两位舅舅妗母，还有哥哥们，牌位皆在这儿，这可都是咱们亲人，你多大的小郎了，心里何时才能有底数？”
岳五郎看出杨攸宁有些不高兴，忙嘻嘻笑道：“算我说错了不成，四姐何来跑到供奉堂骂五郎，翁翁和我爹妈瞧见，定是会心疼的。”
“你倒有脸说！”杨攸宁被岳五郎逗笑，望了望左右。
这会子除门外廊下的渡儿，也就远处站了两名小尼，杨攸宁觉着这是点拨岳五郎的好机会，拉着他站到岳氏一门的龛位前，嘱咐道：“这几日你闯的祸不小，都捅到官家同圣人那儿了了，婆婆身子不好，大家伙且都帮你瞒着，你再不老实些，后头出事，可是躲不过的。”
“我早便知错了，”岳五郎眼珠子转了几下：“在府中四姐说过我好一时，怎得到了梧山寺，还要数落五郎，女人家都这般啰嗦不成？”
“今日当着翁翁他们的面，你便忍着再听我几句，”杨攸宁清了清嗓子，道：“五郎也大了，再过不得几时……府里便只剩下婆婆同五郎，婆婆终究年事已高，你总不能永远指着她老人家替你一辈子遮风挡雨、披荆斩棘，到底也该学着懂事些了。”
“四姐之意，五郎明白，我再不跟着赵王玩耍就是，反正你们成亲之后，想来他有了娘子，便懒得理我了，”岳五郎咯咯地笑道：“秦王可是大将军，又立过战功，人品自是没得说，还肯帮着咱家，我以后便多亲近他，成不？”
“你……”杨攸宁哭笑不得，伸手戳了岳五郎脑袋一下：“从哪学来那些混话，少不得赵王教的，你呢，给我乖乖回太学念书去，那么多学生，还怕无人跟你玩耍？至于秦王，既然人家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平日里也有得事忙，莫太过打扰，”
“四姐好没道理，瞧不得我跟赵王在一处，五郎也认了，秦王总挑不出毛病吧，四姐还拦着！”岳五郎不满道。
“那个……”见岳五郎死活听不明白人话，杨攸宁一跺脚，索性说开了：“日后离秦王远着些，免得婆婆知道了不喜，在朝中，咱们府可是站圣人那一头，秦王到底跟咱们立场不同，你若总跟他在一起，叫圣人知道，如何作想？到时候难为的，还是咱们婆婆。”
这会子杨攸宁身背着供奉堂大门说话，又一心想将岳五郎掰正，莫要做出惹大人们不痛快之事，却不想，正自苦口婆心之时，突然听得身后有男人咳了一声。
毕竟是在供奉堂里，这一下把杨攸宁惊得差些叫出来，立时转过了身去。
倒是岳五郎憋着笑，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色，而这会子杨攸宁瞧清楚来人，竟是满面通红，未曾想到李莫会突然现身，心下着实虚得慌。
岳五郎上前作了揖，问道：“王爷不是要回荥阳城吗？”
“过一时便走，小王这会子得空，给家中故世的大人上炷香。”李莫神色淡然，瞧了眼岳五郎身后一副不知所措模样的杨攸宁，便朝着供奉堂西头一处壁龛走去。
“四姐，这回你可得罪人了。”岳五郎一脸得意，在杨攸宁身边呵呵地挤兑一句。
“他何时进来的，你竟不告诉我一声？”杨攸宁忍不住埋怨道。
“可有好一时了，反正四姐的话，全教人听了去。”岳五郎面露狡黠，顺便扮了个鬼脸。
杨攸宁瞪了瞪岳五郎，再瞧一眼正从门外望进来的渡儿，思忖方才自个儿说的那些，多少落到了人家耳朵里，如此竟显得她杨攸宁忘恩负义，只此时后悔已来不及，杨攸宁用手背摸了摸自个滚烫的面颊，正待要转身出去，却又停下了步子。
这会子杨攸宁竟为自己寻起了借口。
到底彼此有党派之分，她才不能叫岳五郎与李莫走得过近，虽确是为了自个儿兄弟着想，不过李莫离他们大长公府远一些，于他也是好的。
然而李莫终究待他们姐弟二人不错，就算日后要敬而远之，这“敬”字，还得放在前头。
想着李莫刚才还到自家爹爹妈妈牌位前拜祭，来而不往非礼也，杨攸宁决定，她也得到人家长辈牌位前致个意，一是这人情总是要还的，二来，也为寻个机会，跟李莫道声不是。
岳五郎就这么瞧着杨攸宁神色变了好几变，随后见她往供奉堂西头走去。
一时岳五郎被独个儿抛下，打量一下四周林立的牌位，不由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停留，缩头缩脑跑出了供奉堂。
等杨攸宁轻步转到李莫那边，颇有些惊讶地发现，李莫这会子正闭目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双手合十，顶住额头，眉间轻蹙间，竟带着几分……伤感。
杨攸宁瞧了李莫两眼，便退到他身后，也玉手相合，对着李莫面前一块正燃着香的牌位拜了三拜。
“阿敷，多谢。”李莫低声道。
杨攸宁抬起眼，不免诧异，李莫一直姿势未变，也不知他如何知道，是自个儿来了。
再往前头看了看，杨攸宁又愣住，原来面前那块牌位上，竟没有一个字。
“空的哎？”杨攸宁脱口而出，不免操心李莫一时大意，请错了牌位。
“没有错，”李莫转过头，对杨攸宁笑了笑：“这本就是块无字的。”
“是王爷府上哪位先人？”杨攸宁不禁好奇问道。
李莫这时起身，靠得牌位近了些，凝视许久之后，才道：“乃小王……乳母。”
“哦，”未想李莫居然对乳母能这般惦念，杨攸宁心下感念，觉得这一位果然有情有义，不过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一字不提，未免有些不敬。”
“谁教她这辈子，实在不值一提呢！”李莫此时笑容莫名带了些苦涩，语气中，却又让人听得出有嘲弄之意。
杨攸宁再问不下去，觉得李莫话语背后，定是藏着什么意思，她还是别掺和为妙。
“她还见过小时候的阿敷。”李莫突然道。
杨攸宁一愣，随即努力地回忆起来。
论及小时候，她也就是被选为李延伴读后，在宫中与李莫遇上，一起玩耍过些时日，岳平阵亡之后，杨攸宁便被大长公主接了回去，这期间也没几年功夫，不过相处倒是融洽。
那会子身为皇子，李莫同李延一样，身边跟着不少人，只是时间太过久远，杨攸宁早记不得谁跟谁，只能摇头承认：“奴家没什么印象。”
“那会子我带你去见她，你还往她头上插了一朵木芙蓉，”李莫怅然地叹了口气：“也是最后一回，我看见她笑了。”
杨攸宁眼睛眨了好几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阿敷可是讨厌小王？”李莫话题转得很快，突然间问出一个教人瞠目结舌的问题。
“那个……奴家不敢。”杨攸宁不免羞红了脸，看来方才她那些话，果然叫人听去了。
李莫点了点头，径自嘀咕一句：“如此便好，”随即道：“五郎说得无误，此处阴气甚重，还是出去吧！”说罢，将那块无字牌位放回龛上，便自先走了。
杨攸宁这下快要抓狂，李莫连这话都听着了，可见自己前头掰扯那么多，在李莫那儿一句都没漏去，说不得人家心里已生了芥蒂，或觉得她就是个过河拆桥的。
只是……怎得堂堂王爷，竟还听人壁脚呢！
磨蹭了好一时，杨攸宁才满心纠结地踏出了供奉堂，不出所料，岳五郎跑个没了影，只有渡儿在廊上乖乖地候着。
“五郎又去哪儿淘气了？”杨攸宁不放心地问。
“说是去送秦王。”渡儿回道。
杨攸宁“哦”了一声，倒觉得秦王走得及时，免得不意再碰上，她竟不知如何应对。
待走几步，杨攸宁突然停住，猛地记起，方才想着同人道声不是，结果竟未来得及说。
这一晃便过去快半月，杨攸宁早带着在梧山寺百无聊赖的岳五郎回了大长公主府。
倒是这日，赵王李延一早来至大长公主府，见着在正厅外迎接的杨攸宁，便说圣人宣他们二人今日进宫，少不得特意叮嘱杨攸宁一句，到了宝慈殿不许乱讲话。
杨攸宁暗自好笑李延的心虚，思量着千秋节也没多少时候，圣人这回叫她和李延过去，少不得为说赐婚之事。
既是进宫，杨攸宁少不得要细心装扮，请李延稍候片刻，便回了自己西院。
瞧着春日已至，杨攸宁便挑了一袭金丝软烟罗直领襦裙，外披同色大袖衫，一条蜜合色窄带闲闲地在胸前垂下，配以飞云斜髻，托得人淡雅之中，不失娇美，自觉行走间，若春风拂柳，定是好看的。
临出闺房之前，杨攸宁挑来选去，才将一把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捏在了手中，对着双鸾菱花铜镜照过好一时，总算妆容再无错漏，杨攸宁这才欣欣然出了屋。
杨攸宁觉着不过打扮一会功夫，可李延已然遣了岳五郎来催了好几回，显是不耐烦了。
待杨杨攸宁来至正厅外，但见岳五郎取了一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长刀，借着空场在耍，周围站了不少人，还有李延的随从也凑着热闹，却独不见李延本尊，再一问，岳五郎的小厮指了指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