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一位做得出来,如何延儿便说不得?”圣人冷声道:“他若不要脸面,我们母子,何需替他顾着?”
圣人一句话,屋中另外三人立时噤了声。
杨攸宁心下咋舌,辱骂官家乃是抄家灭门、诛连九族大罪,普天之下,大约也就圣人有这胆量骂得出来,谁教人家是两口子,要诛连,自得一块算上。
“官家若恨我下了那道谕旨,碍着他寻欢作乐,嫌我做得不妥,过来评理便是,如何背地里竟算计起自个儿亲生子,这人活到这把岁数,竟是越发下作!”圣人后头这一句,更是叫人吓得不轻。
“是官家……算计我?”许久之后,李延迟迟疑疑地问。
蒋顺娘忙道:“王爷不必介意,不过是圣人有此疑惑,说来有人谋图坑害王爷,圣人如何善罢甘休,自是知会了宰执大人,必要揪出后头那黑手,这查来查去,便查到了河中府同知杨如晦身上。”
杨如晦?杨攸宁不免一愣,怎得又是这人?
“杨如晦如今可是官家眼中红人,着实颇得恩宠,最教人吃惊的,官家这宠,竟到了让他自个儿挑官做的地步,幸好圣人及时瞧出来不对,趁机将杨如晦外放,”蒋顺娘不由嗤笑:“假若听之任之,还不得朝中又蹦出来一个柳成,”
“杨如晦不就是当初差点害死四娘的杂碎?”李延嚷了起来:“怎得此人又冒了出来?”
“教你去上朝,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到出了事,你竟是觉悟不过来,”圣人瞪了李延一眼,随即长叹道:“算了,真是指望不得你,只盼你日后少出纰漏,便是佛祖显灵了。”
“先头咱们也弄不明白,杨如晦为官平庸,毫无政绩可言,又是个趋炎附势的,如何打都打不倒,现儿今更得了官家的心,”蒋顺娘语带讥嘲:“却原来啊,人家有大本事,跟人肚里的蛔虫倒无二致,极会体味官家心思,后头宰执大人到底查了出来,此人不但将自己女儿送进宫中,私下里还给官家拉皮条,那梅十娘,便是杨如晦牵的线。”
圣人用手揉揉自个儿太阳穴,口中竟是恨道:“为君不正,朝中哪得安生。”
终究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听到那什么“拉皮条”,杨攸宁脸不由红了红。
李延却是大乐起来:“本朝龌龊官员不少,这一位占了头一份,怎得不去当龟奴,真真可惜!”
“梅十娘之事,圣人乃听了宰执大人来报,先时对官家还好言相劝,只盼莫损了皇家威严,不想官家依旧我行我素,后头圣人气急,索性下了官员禁入勾栏院的谕旨,也是提醒官家之意,只未想,过不得几时便出了王爷之事,再便是,官家急吼吼要赏杨如晦官做,这一路着实太过巧合,”蒋顺娘不由摇头:“王爷可能听得出背后端倪?”
李延这会子真是要蹦起来了:“难道说是官家要臣的好看,那杨如晦在背后挖的坑?虎毒还不食子呢!”
“你觉着呢?”圣人哼笑:“那言官宋临安要参奏你,官家倒难得这般果决,还非要将我也请过去听审,其意还不自明?只为让为娘我因着你下不来台,顺道拿你出气,他可不管自个儿子的名声,若非我把秦王叫过去做证,反将一军,官家这会子还不知得多得意。”
蒋顺娘在旁边继续:“还有一桩呢,帘幕坊的老鸨跟龟奴已然跑了个没影,至于那梅十娘,也是不知下落,少不得是有人做贼心虚,特意为之,我说啊,这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杨如晦绝没得跑。”
“官家倒也做得出,我……”李延又是跺脚。
“你之意,要去找官家算账?”圣人讥讽地道:“这事终究是你起的头,身正才不怕影斜,你估量一下,自个儿正不正?”
李延果然被噎住,瞧了圣人好一时,最后再不说了。
杨攸宁暗自摇头,天家父子竟是凉薄到这般地步,叫旁边人听了,也觉得心寒。
“你舅父如何正寻着杨如晦把柄,此人阴毒无耻,到底是留不得的,否则还不知撺掇官家做出何等荒唐之事,延儿莫要轻举妄动,暂且当作一无所知,免得打草惊蛇,我自有计较,”圣人这时从罗汉床上伸出手,示意蒋顺娘扶了她下地:“今日便说到这儿,你们二人陪我到外头透透气,这安慈殿,真能憋闷死人。”
倒是这会子,杨攸宁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菱扇,忽然想跟圣人诉一诉爹爹妈妈的死。
却未想,圣人走到了杨攸宁跟前,竟像猜中她心思一般,拍了拍杨攸宁的细肩,道:“梧山寺那边早就传了信来,你父母之仇,我自要一并帮着讨回来。”
杨攸宁立时眼眶便红起来,心叹原来圣人已然知晓因由,说不得不日便能替自己报了仇,感念之下,她刚想倒头便拜,却被蒋顺娘一把拦了,倒是听她打趣了一句:“没几时便是姑媳,何须这般客套。”
“什么父母之仇?四娘定是又瞒了我何事。”赵王倒在旁边打问了一句。
圣人懒怠理他,干脆牵住杨攸宁的手,道:“走,咱们到外头转一转,都给我乐呵着,打今儿起,咱们心里头都要有着数,绝不许教那些对头得意。”
后苑乃皇家花园,座落于整个大周皇宫最北处,出了宝慈宫大门,先往东走一段,拐到中间大道向南,其后再经睿思门,直至穿过迎阳门,几乎要走大半皇城,才算到了地方。
因是圣人出行,一路上浩浩荡荡不说,两旁迎面经过的嫔妃、宫人还有寺人们,自得赶紧停下行礼,个个小心地退让到两边。
肩舆之上,圣人神色冷淡地目视着前方,全然未将遇上之人放在眼中,谁让圣人乃后宫之主,自有这等气势。
杨攸宁跟在旁边,偶尔转头瞧瞧圣人,心下不知为何,却生出一丝怜惜。
大长公主曾提到过,圣人家学渊源,父祖辈皆为翰林出身,打小圣人便喜读诗书,博闻强记,在荥阳城的女儿家里,数一数二。
因圣人的妈妈与大长公主颇合得来,两家向来亲近,后头圣人被选到当时还是贤王的官家身边做了昭训,多多少少,也是因着大长公主夸赞过,官家文采风流,心性温柔。
听得说,圣人嫁过去之后,夫妻倒也相合,以致不久,圣人便被晋为了王妃。
只未想,二十多年后,虽已然成了大周最有权势的夫妻,官家与圣人却心生龃龉,甚而暗中还要互相算计提防,夫妻做到这等地步,终究是无趣的。
想到此处,杨攸宁目光不由越过肩舆,落向了走在另一头的李延。
说实话,这会子她都有些害怕了,若真嫁到赵王府,或是李延成为下一任国君,十年或二十年后,她与李延,会否也像今日的圣人与官家一般……彼此暗生心结,剑拔弩张。
肩舆停在了一处水榭边,杨攸宁上前,扶了圣人下来,一起往里头走去。
这水榭建在后苑月湖之上,站在水榭往西处望出去,可谓尽揽湖光山色,教人不能不感叹,这月湖之景极具匠心,巧夺天工。
世传官家文采风流,琴棋书画样样称绝,比之本朝大儒们不遑多让,且于营建山水之上也是颇多造诣。
而此处盛景,便是当年官家亲自主持营造,竟是不惜工本,月湖是成百上千的苦工一铲一铲挖出来的,远近假山是从扬州经了水路,费了几年周折才运到的,美则美矣,花费的银两也是惊人。
杨攸宁便记得,翁翁岳大将军在世之时,就对官家此举就颇不以为然。
随在圣人身后欣赏了一会,杨攸宁莫名生出感概,
提到官家为君之德,按大长公主说法,若非官家有幸娶到圣人这般不世出的女子,这大周在官家治下,恐怕眼见着,也只能走下坡路上了。
正当杨攸宁顾自思忖时,不远处一座假山之上,传来悠悠古琴之声,但要细听,正是一曲《昭君怨》。
杨攸宁知道,那儿是聊叙阁,当日官家建来,说是专为能有一处清静之地,好与臣子们促膝谈心,畅谈阔论,以期融洽君臣之谊,这会子哪些热闹,想来官家在与谁聊叙,竟是连琴都抚上了。
圣人也朝那头瞅了两眼,便扭过头去,眉头微微蹙起。
李延对杨攸宁使了个眼色,少不得杨攸宁靠近了圣人,道:“此处有些吵闹,圣人,不如到别处走一走?”
“果然吵得慌。”圣人淡淡一笑,却未打算离开,反是走到水榭当中一处石桌边。
蒋顺娘赶紧命人拿过锦垫,铺在圣人坐的石凳上。
“那弹得什么鬼玩意,一曲《昭君怨》全然矫揉造作,俗不可耐,”李延嚷了一句,随即吩咐左右:“去将安慈殿的琴拿来,让四娘抚上一曲,得教那头长长眼色。”
“延儿,休得胡说!”圣人瞪了李延一眼。
蒋顺娘在一旁咯咯直笑:“王爷也是生了意气,咱们四娘何等金贵,犯不着与人争那等短长。”
杨攸宁瞧着李延顿有些尴尬的脸,不由“噗嗤”笑了起来,想是这会子李延是气上了官家,成心寻个因由要对着干,有时候,李延实在像个孩子,。
倒是这时,水榭外走进一人,直接来到圣人面前,作揖唱喏后,随后招呼道:“未想圣人今日也有雅兴,来这园子走走。”
圣人点了点头:“大好春光,如何能得错过,便带着孩子过来了。”
倒是李延这会子乖觉,瞧见冯中官上来跟他招呼,倒也肯笑着应酬一句。
稍事寒喧后,圣人问道:“冯中官不去侍候官家,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得知圣人这几日凤体欠安,官家着实担忧,派奴来问候一声。”冯中官赶紧笑回。
“劳官家费心,我不过受了些风寒,如今已是好了,”圣人淡淡地回道,随即拿过杨攸宁的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放到手上好生瞧了瞧,竟是一笑,抬头看向冯中官:“莫非圣人担心我借着身子不好,耽误了政事不成,那些奏折已然批好,早送到了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