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流传的话本当中,柳霜儿与李莫乃是十足一对才子佳人兼苦命鸳鸯,不知赚了人多少眼泪,只未想,如今柳霜儿竟然改弦易辙,倒与官家……
一想及此,杨攸宁顿有……风中凌乱之感。
如今圣人与官家显是又起芥蒂,圣人口中那“秃了瓢的美人”,杨攸宁细细一想,八成便指的是在梧山寺出家的柳霜儿。
思路一顺,杨攸宁倒越来越明白,难怪将柳霜儿押到梧山寺的衙差会说什么奉旨出家,不过一个罪臣之女,竟劳动官家下旨,后头果然有隐情。
一时,杨攸宁又想到帘幕坊之事,突然生出疑惑,杨如晦是官家亲信,暗中设坑要害李延一个皇子,如果没人在后头撑腰,他如何能这般大胆。
往后一琢磨,杨攸宁心都有些寒了,这天家夫妻之情、父子之谊,难道这般凉薄?难怪圣人今日失态,得了这么一位离心离德,连自己孩子都要对付的夫君,可不是叫人彻底失望。
“四娘,怎得不进去?”身后,袁嬷嬷问了一句。
杨攸宁一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个儿已然站到西院外。
进到屋中,杨攸宁不由叹气,未想世上还有这等教人无语之事。
瞅着周围无人,袁嬷嬷上前,不免低声道:“都说宫里头脏得很,那些个搁自个儿心里清楚便是,到底不好与人说出去。”
杨攸宁自是明白袁嬷嬷之意,不免道:“回头我还得叮嘱了五郎,便是跟赵王那儿都别提了,嬷嬷也说一说他吧!”
袁嬷嬷瞧了瞧杨攸宁,自是应下了。
闲事莫提,再一转眼,终是到了千秋节。
大长公主府西院,杨攸宁站在卧房之中,已然着了一袭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此时又由渡儿帮着,披上白玉兰散花纱衣,少不得配了镜花菱披帛,待渡儿将双鸾菱花铜镜举到杨攸宁面前,镜中端的立着一位仙女儿。
袁嬷嬷打外头进来,瞧着杨攸宁已然打扮妥当,左右瞧过,又从妆匣取出一只云脚珍珠卷须簪,插在杨攸宁盘得颇精细的云鬓高髻上。
打量好杨攸宁一时,袁嬷嬷不禁感叹:“今日出得门,还是大长公主府的杨四娘,再回来时,便是赵王妃了,咱们四娘,可算是长大成人。”
屋里人正自说着,外头岳五郎扯着嗓子在喊:“四姐快着些,我可等了好一时,小娘子出门就是麻烦。”
杨攸宁一笑,接过渡儿递来的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对外面道:“平素老说四姐总绑着你,这会子如何变乖觉了,五哥进来吧!”
听到杨攸宁这一句,岳五郎立时嘻嘻笑起来,没一时便蹿进屋里,绕过围屏,笑道:“嬷嬷防着不许我进来,五郎可在外头候得快要急死!”
“今日怎得不去寻赵王,你们素日不是好得很?”杨攸宁故意问道。
后头她同袁嬷嬷教训过,岳五郎果然应下,要将梅十娘之事咽进肚里,不过毕竟是个孩个,只怕他一时嘴快,杨攸宁多少有些担心。
岳五郎嘿嘿一乐:“这几日赵王晦气着呢,被圣人又骂过,这会子还在懊丧,想必今日跟在他后头,也不会有啥好事,还不如躲开着些。”
“可是赵王又做了什么不得意之事?”杨攸宁不免诧异,心下不免有些惴惴,李延要是有什么不妥当,今日还赐哪门子婚啊!
岳五郎倒是眨了眨眼,顾自嘀咕:“到底能不能说呢?”
“五郎,何故卖起关子来?”袁嬷嬷这时收拾着妆匣,不免笑问了一句。
“便是……”岳五郎到底人小搁不住话,干脆凑到杨攸宁跟前,话未开头,倒先嘱咐一声:“我自来偏向四姐,您听听便罢,切勿生了气。”
“快些说来,你是且等着我生气?”杨攸宁故意睁大了眼睛唬道。
“是赵王一个姓卢的妾室,听说有喜了。”岳五郎说着,还在打量杨攸宁神色。
原来如此,杨攸宁“哦”了一声,还真没生气,只觉得李延确实做得有些过,按规矩来说,妾室绝不许在主母之前产子,难怪李延要被圣人教训。
“这如何得了!”袁嬷嬷反倒叫了起来:“咱们四娘还没嫁进去,却教那些小的生下长子,可不是驳了咱们大长公主府脸面,赵王也忒荒唐,这般纵容,莫非觉得咱们四娘好性?”
未想杨攸宁却还劝袁嬷嬷:“既知赵王荒唐,闹这一出也没甚意外,我也不生气,想来圣人都骂过了,此事或已有出路。”
一旁岳五郎立马乐起来:“四姐果然是贤德的,赵王还紧着嘱咐,不许我将这事捅到你这儿,就怕将四姐惹恼了,却原来王爷白担心了。”
杨攸宁竟是被逗笑:“人家都嘱咐了,你还捅过来,五哥好没信用。”
“非也,”岳五郎直摇头,“我与四姐才是亲姐弟,赵王只算个未进门的姐夫,五郎自然得站在四姐这一头,便比如梅十娘之事,我一个字都没透给赵王,您二位孰轻孰重,五郎心里有数。”说到最后,岳五郎显是在卖乖了。
“五郎,多说了!”袁嬷嬷赶紧制止。
“成了,进宫吧!”杨攸宁不免笑起来,心中宽慰,不枉自己疼了岳五郎这些年。
至于李延,在杨攸宁眼中,更像是除了岳五郎之外的另一位兄弟,说不上多少儿女情长,却算是实打实的亲人,所以李延这回做下荒唐事,杨攸宁只担心他惹恼圣人,还真谈不上有多怒。
杨攸宁还真有信心,以后定会做一位贤德的赵王妃,反正李延何等样人,她心里早有了底数,若是小肚鸡肠,到了那府里还不得且等气死。
话不多说,没一时,杨攸宁与岳五郎姐弟二人各坐一顶轿,出府进宫了。
虽是跟着杨攸宁一块进的宫,不过刚到北宫门,岳五郎便被赵王二话不说提溜走了,宫中开宴有讲究,受召之人不许带女使仆从,于是渡儿只能同府中家院在宫外候着,如此一来,倒剩杨攸宁一个人跨过宫门,进到了后苑。
这千秋节乃是庆贺圣人生辰,每年都要举办,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按照宫中规矩,逢这种时候,三品以上官员家眷均能得宣召,因此这会子天色未暗,后苑之中,已然来了不少,到处衣香鬓影,欢声笑语,有认得的,免不了上前互相应酬几句。
杨攸宁在人群中低头走着,打算先去宝慈殿,后头再同圣人一块到宫宴上,听得说,这一回千秋节,宴设坤宁宫,离着后苑迎阳门也不算远。
倒也巧了,未得几步,蒋顺娘从前头过来,少不得杨攸宁开心地迎了上去。
“四娘今日这打扮,竟如仙子一般,着实水灵灵的,”蒋顺娘拉了杨攸宁的手,打量好一时,随即又笑道:“方才圣人还在催,怎得总不见四娘,奴家少不得过来瞧瞧。”
“想是让圣人等久了。”杨攸宁略低了低头,便要随着蒋顺娘走。
蒋顺娘却往左右瞧了瞧,嘟哝道:“方才明明瞧见王爷带着府上五郎在后苑说话,怎得一会功夫便不见了,他们俩混在一处,怎得把你独自撇下了。”
“可不是吗?”杨攸宁也叹气:“半道五郎被五爷截走,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
“圣人还说,要王爷同四娘一块过去,自是有话要嘱咐二位,”蒋顺娘想了想,叮嘱道:“四娘先在这儿等一时,奴家寻来王爷,咱们一块去宝慈殿。”
杨攸宁自是应下,瞧瞧四处拥挤,思忖片刻,便站到一株高柏之下,只因瞧着那处还算僻静些。
这会子后苑的人又多了,杨攸宁稍往后站了站,捻着手中的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随意地瞧着人来人往。
不一时,有个魁梧挺拔的身影远远地这来,可不正是秦王李莫。
杨攸宁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甚至将团扇举得高些,不想教那人瞧见了自己。
自打那日杨攸宁明了心志,李莫再未到她跟前出现,或是他亦想通,为今之计,不如各自避开,不见为净。
好在李莫身影从眼前一闪,便往西头走了,杨攸宁长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往李莫离开的方向瞧了好几眼。
便是人头攒动,杨攸宁依然瞧见到,李莫停下脚步,与迎上来的齐王聊了起来。
今日的李莫一身青色宽衣广袖,以玉冠束发,颇显儒雅,从后面看,身姿挺拔,竟有玉树临风之态,也难怪引来不少经过旁边的小娘子注目。
杨攸宁转过了头去,心头慢慢地升起了失落。
正自思忖间,有妇人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四娘。”
杨攸宁不禁将身子又往暗处避了避,下意识地不想让似乎望过来的李莫瞧见。
待一转头,杨攸宁瞧见,唤她的是张夫人,而张夫人身边站着福王妃,后头还跟了一堆人。
少不得杨攸宁上前同两人福身见礼,张夫人笑问:“四娘如何一个人站在树下,瞧着这可怜见儿的。”
“原本要随蒋内人去宝慈殿,后头她去寻赵王,奴家便在这儿等一时。”杨攸宁回道。
张夫人立时乐了:“想是圣人有话要嘱咐你二人,眼见着是自家人了,也该当如此。”
倒是福王妃在旁边插问了一句:“听起来,或有喜事?”
“可不是。”张夫人笑得开心,随即俯到福王妃耳边说了几句,想得出来,必是要告诉福王妃赐婚的事。
杨攸宁颇为无奈,毕竟旨意未到,这会子说出什么都不合适,不过张夫人是个热闹性子,又与福王妃交好,到底是忍不住。
“哦,还有这事?”福王妃此时面上似乎一惊,随即倒笑着瞧了瞧杨攸宁。
张夫人想了想:“回头我该发愁了,两头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是给四娘添妆,还是去赵王府送贺仪。”
这下杨攸宁不免羞涩了一下,未想张夫人这时开了怀:“大不得两边都不落下,谁教我托大,日后总要得四娘唤一声‘舅母’,这会子圣人同大长公主,多年心愿总算要落定了。”
“莫非二姐有了喜事?”正在这时,杨月宁从福王妃身后人堆里出来,亲热地要去拉杨攸宁。
杨攸宁起初没注意到还有这人,猛不丁瞧人上来,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直接往旁边闪了闪,没让杨月宁碰到她。
经过梧山寺那一回的交道,杨攸宁对此女,已然避之唯恐不及。
“唉,二姐也是小气的,可是还将上回之事记在心上?”杨月宁略尴尬一下,随即眉梢一挑:“方才虽未听得明白,不过容我猜一猜,莫非大长公主府竟要与宝慈殿结亲了?若是真的,着实可喜可贺。”
原本杨攸宁并不想这么快叫人知道,未想到杨月宁这会子竟是扯着嗓子在叫,引得旁人都瞧了过来,如何不叫杨攸宁对她更生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