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传下懿旨那一刻，站在殿北角的杨攸宁尚未及松一口气，竟一下子愣住。
方才急匆匆去偏殿寻蒋顺娘，自是杨攸宁寄望着，圣人会替她做主，将这困境解了。
只教人万般没想到，圣人果然救了她，却是以祭出柳霜儿的方式。
如此……可不坑了李莫。
目光落到跪在官家与圣人面前的李莫身上，杨攸宁这回心中百般滋味。
片刻之前，李莫当着众人之面拒婚，令杨攸宁吃惊不小，一时便疑惑自己怨错了人，或者官家赐婚之事真与李莫无关，她到底冤枉了人家。
此时李莫低着头，瞧不清他神色，不过，杨攸宁却觉得出来，他哪有半分高兴。
“如今可算化险为夷，四娘莫非还未缓过劲来？”从回纥过来的柳宫人正同杨攸宁站在一块，见她眉头不展，柳宫人不免笑道。
柳宫人一直跟蒋顺娘在一块，杨攸宁找过来时，蒋顺娘也未避开柳宫人，如此一来，她大体听出了些端倪。
“四娘，此事已然了结，但有圣人在，自会护着贵府老少，无人能逼你嫁与不中意之人。”柳宫人又道。
杨攸宁不由一叹，圣人力挽狂澜，寥寥数语便颠倒乾坤，甚至从头到尾未提杨攸宁的名字，可不是让她全身而退了吗！
然而，“不中意之人”……
杨攸宁怔住，又望向了不远处的李莫，但见他此时似乎回过神来，正磕头谢恩，可是人从地上站起时，竟是踉跄了一下。
杨攸宁瞧着，差些叫了出来，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酸楚，竟觉得那人实在可怜。
柳宫人又拉了杨攸宁道：“这一回来去匆匆的，明早吾等便要离京，怕是赶不及去见大长公主，李太后早听得公主近年身子不好，这回特地送来些药材，我已然派人送到府上。”
杨攸宁立马道了谢，因着柳宫人这会子打算随回纥使团出宫，便要亲自送她到殿外。
“太后还让我带个口信，大长公主若是他日好些，莫如到回纥一游，她们姑侄俩当年极是亲近，若得重聚，不知有多少体己话要说呢。”柳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道。
等站到了大殿外，杨攸宁忍不住又往里头打量，殿中位置，已然不见了李莫，想是人归座了吧。
说到底，杨攸宁终有些自愧，竟是对不住人家。
柳宫人瞧见了同伴，便回过身，拍拍杨攸宁的手：“四娘便回去吧，今日虚惊一场，瞧着小脸儿煞白，可不心疼人。”
杨攸宁回了回神，冲着柳宫人笑笑。
“还请四娘代向大长公主请安，我们太后幼年失母，多得大长公主照应，至今念念不忘，只盼着大长公主身体康健，事事顺遂。”柳宫人说了几句，这才随着众人出了坤宁殿。
杨攸宁目送着柳宫人离开，心内到底忐忑，还在想着刚才殿上赐婚之事。
此刻，原本杨攸宁对李莫的那些埋怨，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五味杂陈。
在杨攸宁看来，柳霜儿这等女子非但配不上李莫，更是将人折辱了。
虽圣人此举，有帮着她杨攸宁脱身之意，却对李莫实在不公平，杨攸宁想到后头，凭生出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负疚。
犹疑好一时后，杨攸宁叹了声，还是转过身打算进到殿内，都到了这个地步，她到底无能为力。
却不想刚一回头，有人猛不丁撞过来，杨攸宁惊得忙往后一退，才算险险地闪避了过去。
朝那已然跑过眼前的人看了一眼，杨攸宁心里好笑，今日官家到底没有赐成婚，说来也该称了杨月宁的心，只瞧她竟这般气势汹汹的，看来依旧没能得成了意，莫非是因为，柳霜儿被圣人赐给了李莫？
杨攸宁印象之中，杨月宁似乎与柳霜儿极交好，否则她也不会乔装到汴子巷去瞧人家，柳霜儿如今从梧山寺进了秦王府，可谓捡了个大便宜，杨月宁说什么也该替人高兴，只瞧着杨攸宁如此神色，这人同柳霜儿的关系，倒是颇叫人思量。
又瞧了几眼，但见杨月宁停下脚步，杨攸宁不想多事，收住目光，顾自往殿内而去。
杨月宁转头之时，正瞧见杨攸宁的背影，其实杨月宁早已发现杨攸宁，不过懒得理她罢了。
此时杨月宁正火冒三丈，原本她的盘算，这一世先下手为强，绝不能眼瞧着李莫同杨攸宁凑到一块，所以杨月宁才会去找杨攸宁，借着她与李延早有婚约之事大肆挖苦，只为着叫杨攸宁自行了断。
杨攸宁果然中计，杨月宁当时窥探她神情，竟是恨上了李莫。
却未料得，一来二去，那婚虽没赐成，却白白教柳霜儿得了便宜，一个杨月宁手中已然废了的棋子，就要堂而皇之地伴到李莫身边了，这老天太不公平！
杨月宁一想到此，就气得要吐血，未想圣人会来一招围魏救赵，为了摘干净杨攸宁，直接将柳霜儿推进李莫怀中。
倒是杨老娘不知内情，刚才紧着在那聒噪：“柳霜儿当真是有福的，那年柳成在时，老身去柳府做客，便瞧出柳霜儿不是凡品，好富贵的面相，注定要享福，如今虽只得个奉仪，不过以她的品貌，他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少不得还有上进。”
杨月宁当即白了杨老娘好几眼，心里却在思忖，先不管杨攸宁，这会子绝不能让柳霜儿轻易踏上所谓上进的路。
这会子杨月宁等在院外，便是因着刚才瞧见福王妃起身出殿，少不得她等在那儿，有些话，还不得赶紧去说！
果然，没一时，福王妃便回来了。
杨月宁整了整头发，走上前福了福身，道：“王妃。”
福王妃神色清淡，冲着杨月宁点了点头，随口问了句：“怎得在外头站着，进去吧！”
杨月宁眨眨眼睛，回头往殿门处瞧了眼，笑道：“方才同二姐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喜上眉梢，奴家好奇，便问了几句，不过她这人不太好说话，套了半天，奴家到底也没有明白，她喜从何来。”
听得杨月宁这么一说，福王妃眉心一皱，抬头也看了看殿内，哼了一声。
这下杨月宁便摸清了路数，想来福王妃亦是早知晓，官家有意将杨攸宁赐婚李莫之事，这回赐婚未成，李莫又被圣人强塞了一个小尼姑，福王妃心中不快，只怕此时，已然怨上杨攸宁。
“奴家还没有恭喜王妃呢，今次秦王不仅开了府，竟还得圣人的赏，府中添人进口，王妃一直心忧王爷无人照应，如今总该放了一半的心。”杨月宁说着，偷偷打量福王妃神色。
不出她所料，福王妃脸色阴沉了下来。
杨月宁心中一喜，想着也该下药了：“上一回奴家在梧山寺，竟是无意中遇见柳霜儿，也稍稍攀谈过几句，听她口气，这些年都未忘记王爷，如今，到底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福王妃似乎沉吟了一下，问道：“何来什么有情人，这话荒唐至极，不过三娘竟是认识柳霜儿？”
“不敢称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当初柳霜娘倒是与我家大姐算得上手帕之交。”杨月宁笑道。
“既是这样，此女人品如何？”福王妃不免问道。
杨月宁低头：“这……小女多年未见她，不过当初在荥阳城中，柳霜娘倒是极得人夸赞。”
福王妃长嘘一声：“你到底年轻，不太懂人情世故，当日不过是人家瞧在柳成有权有势份上，自然多为溢美之词，也未必可信，从来娶妻当娶贤，便是妾室，总也德行最紧要。”
这话似乎让杨月宁怔了怔，再然后，杨月宁面露难色，左右瞧了半天，显是欲言又止。
“可是三娘有话要讲？”福王妃瞧出不对，眉头渐渐收紧。
杨月宁看似有些踌躇，到后来，又像思忖过一时，才凑近福王妃身边，刻意地压低了声音：“王妃，有些话本不好是奴家来说，只……王妃一向仁德宽厚，奴家到底不忍心，生瞧着王妃同秦王，遭了人哄骗。”
福王妃神色立时便凛起来，上前一把抓住杨月宁：“好孩子，便知你是贴心的，但有什么话，你不可瞒我。”说罢，干脆拉了杨月宁，一起走出坤宁殿外老远。
过了好一时，福王妃再回到殿内，面色已然冷如冰霜，甚而眼圈，还有些微微泛红。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美酒歌舞之后，官家带着一脸的沉郁先离了坤宁殿，倒是圣人颇有兴致，留下来继续与众人说笑，还多饮了几杯，直到薄醉，才被蒋顺娘几个扶走。
正主既是走了，少不得宾客们一一地退下，连着这一天的热闹，管他教人高兴或不高兴的，也就此散去。
三日之后，李莫从安抚使司衙门回到福王府，按习惯，先去正院给福王妃请安。
却未想，平素日理万机、多不见人影的福王，今日早早回了府，此时正在西暖阁中，与福王妃对坐于罗汉床上。
但见李莫进来，福王妃下了罗汉床，上下打量李莫好一时，开口道：“莫儿……”
只是刚开了口，福王妃突然哽咽，后头的话再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