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原本殿中的升平歌舞,已然停了下来。
犹豫了一下,李莫起身打恭:“谢陛下体意,臣极好。”
官家打量了李莫一时,哈哈大笑起来,冲着下面的臣子们道:“朕如今膝下仅三子,瞧来瞧去,竟是这过继出去的四郎还算有些出息,说来多亏福王教养得当。”
李莫挑挑眉头,悄悄用余光扫了一下坐在官家左首的圣人,官家这话,明显厚此薄彼,倒像是成心要教谁不痛快。
此时圣人笑容恬淡,眼帘却半垂着,似乎并未在意官家之言,反是用心在听着她身边一名上了年岁宫人的禀报,李莫约摸见过,那宫人乃圣人亲信蒋顺娘。
“陛下过誉,臣实不敢当。”坐在李莫前排的福王这时也站起身来,也打恭回道。
李莫有意无意地往不远处女眷的位置瞧了几瞧,却未发现杨攸宁身影,心下苦笑,也不知这丫头躲到了何处,想来被吓坏了。
当年他二人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结不成夫妻便罢,只怕还结下了仇,李莫在心中无奈地深叹。
“朕那一辈,不过兄弟二人,却是手足情深,这些年福王守着辽东,劳苦功高,如今回到朝中,更是殚精竭虑,替朕排忧解难,朕着实欣慰。”官家此时,竟是又对福王大夸特夸。
福王笑道:“陛下这般夸奖,倒是令臣无地自容。”
他这话音刚落,便有人笑道:“王爷一心为国,高风亮节,实叫下官等钦佩,陛下夸赞,乃实至名归。”
李莫瞧了瞧那说话之人,乃是枢密院知院事赵起,也算是老臣,外头瞧他不偏不倚,不过李莫却知,此人极会察言观色,当真是个墙头草。
未想今日,赵起居然主动出来,并且专意吹捧福王,若不是这会子心头挂着杨攸宁,李莫或得好好琢磨一下此人意图。
“这满朝臣子孰优孰劣,朕心中自有分寸,”官家兴致勃勃地又开了口:“今日圣人千秋,朕这心中高兴,倒想着皇子们皆大了,三郎已当了爹,也该轮到四郎,不如今日沾圣人的光,朕便撮合一对佳偶,也算是双喜临门。”
下面自是一阵附和,李莫心下了然,看来那杨月宁得来的消息果然无误,只是这会子李莫哪里高兴得起来,只眉头紧锁,但瞧着有寺人捧上一份旨意,来至御座阶下。
不知何故,李莫下意识眼神一转,猛地瞧向殿北角一处,原本此时杨攸宁正站在那儿,旁边还有一位回纥人打扮的中年妇人。
虽离得远,李莫却能感觉出来,杨攸宁正是心神不宁。
李莫到底灰了心,亏他一腔深情,却无人应和,到最后,只怕在杨攸宁心里,自己不过是个笑话。
似有一道目光过来,李莫视线一转,未想到,竟是杨攸宁越过人群,正远远地望向了他。
大概察觉到李莫也在看她,杨攸宁又立时躲闪过去,虽只有瞬间功夫,却让李莫的心抽了一下,只为她眼中的无奈和不愿。
“四郎上前!”官家猛地高声道。
李莫抚了抚额,只得走到殿中,撩袍跪下之时,心下已然做了……放手的决定。
“福王从辽东回来,同朕说的头一桩紧要事,非是其他,只为四郎婚姻,”官家满面笑容,倒是左右瞧瞧:“今日朕……便要为自个儿子赐婚。”
“回官家,臣……”李莫顿了一下,双手打恭,金价回道:“臣尚无意……”
既然人家不愿,李莫他不舍真去逼她,如今唯一能为杨攸宁做的,便是自己承了这抗旨之罪,之后会怎样,便随它吧!。
“陛下,”圣人突然打断了李莫,冲官家道:“为四郎赐婚确是好事,只为何非要要瞒着臣妾?叫外头人知道,定以为臣妾薄待庶子,全不管四郎生计,臣妾一国之母,可担不起这指摘。”
“何来瞒着之说。”官家哈哈大笑,只笑到后头,眼神明显在闪避圣人。
“四郎生母早逝,之后又过继给福王家,想来也是不容易,既要成家立室了,臣妾心里替他高兴,只不知,官家要给秦王许的哪家小娘子?”圣上说着,一双凤眸,竟是紧盯住官家,神色瞬时冷了下去。
李莫干脆闭嘴,心中揣测,只怕杨攸宁已然将消息透给了圣人,此一回,圣人竟是要出手了。
“那个……”官家明显弱了士气,根本不敢瞧着圣人,只道:“那……你自个儿瞧瞧。”
圣人笑了,直接抬起手:“官家有旨,还不拿来。”
那颁旨的寺人听命,赶紧将旨意捧到了圣人跟前。
下面众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免都瞧向圣人,还有她手上已被打开的黄轴。
李莫预感事情或要闹大,虽不知圣人会如何应对,不过到后头,极可能牵扯到朝堂,他无所谓,只不想难为了杨攸宁。
思忖片刻,李莫硬着头皮道:“多谢官家与圣人垂爱,只如今臣毫无建树,又心性不定,并无意成亲,只怕耽误了人家小娘子,臣……斗胆辞谢!”
说完这一句,李莫低下了头去。
其实如今他拒不拒这个婚,已然不重要,方才这番表态,便是李莫不识抬举,触怒官家不说,在圣人面前也未必讨得了好,还有,怕是要让福王夫妇大失所望了。
只是李莫却起了执念,得让不远处那人听明白,他并无强人所难之意,更不会逼着她去做什么姑子,既便自己这诚意,终究要付之东流。
果然,官家立时拉下脸,甚至狠狠瞪了李莫好几眼。
倒是圣人不急不徐,从头到尾将旨意瞧了瞧后,神色淡然地问官家:“从来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要紧的,是一对小儿女自个儿看对了眼,咱们皇家替人赐婚,总归为了锦上添花,不能强加于人,臣妾说得对否?”
官家“呃”了半天,愣是没应对上来,到后头,索性将脸扭到了另一边。
“其实嘛,官家这婚……赐得也不错,”圣人又看了眼那旨意,并没有吩咐传旨寺人来取,而是直接放到自个儿面前条桌上:“不过呢,咱们到底该体恤一些,便是替皇子求娶,总归得问过人家大人肯不肯,也算是礼数,免得叫人背地说,皇家仗势欺人。”
众人都不解,为何圣人会说这么一大通,且到现在弄不清,被赐婚的是哪家小娘子,唯一的共识,便是官家这赐婚旨,如今被圣人当众驳了。
这会子,不少人倒替跪在殿中的李莫叫屈,自是觉得他被圣人扫了面子,说不薄待庶子,秦王到底没有赵王得意。
倒是李莫暗自松了口气,圣人这一番话,想是为了将那风波不知不觉平复下来,如此也惹不到那丫头身上,她总不用去当姑子了吧!
“不过吧,说到底四郎也到了岁数,听说身边连个侍候的女人都没有,本宫也替他急得慌。”圣人叹了一声。
李莫只得回道:“谢圣人关切。”
“说来四郎也要叫本宫一声娘娘,这孩子又在外头奔波多年,本宫到底不忍瞧他过了弱冠,还未开衙建府,老挤在福王两口子身边,也不是个事儿,”圣人转向官家:“官家到底得操些心来。”
官家想是觉得这话还中听,连连点头:“那个府邸,朕已然叫人定好了。”
“光有府邸何用,”圣人嗤笑一声,又拿起条桌上的赐婚旨瞧了一眼:“这正妃之事,回头得跟人家商议再定,不过四郎屋里头,放上一两个人也是应当的,只别学着延儿一屋子姬妾就好,否则福王妃可要头疼了。”
圣人话毕,众人皆笑了起来。
一时之间,殿内所有人皆望向御阶上的圣人,有些前来赴宴的小娘子已在小心整理钗环,心下起了侥幸,盼着被圣人点卯,能入侍秦王。
“本宫心下便中意一位,说来与四郎称得上两情相悦,那孩子品貌自是不错,只可怜父母亡故,我瞧着也是不易,说来一对小鸳鸯,总不能叫他们离散了。”圣人笑道。
李莫心下一叹,除了“两情相悦”,圣人口中“那一位“,倒像在指杨攸宁,只李莫明白,绝不会是她。
官家在一旁哼了声,干脆歪靠在御座上:“不知娘子说的是何人?”
“当初柳成因贪贿被斩,留下一女柳霜儿,后头竟是流落在外,”圣人慢条斯理地道:“如今想来,她这些年孤苦无依,也不知如何活下来的。”
却见此时官家猛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圣人,近乎在质问:“你是何意?”
圣人唇角一弯:“其实柳成那宰执当的呀,功过参半,贪是贪得狠些,正事儿也做了不少,这般想来,臣妾倒觉得,咱们功过两论,便是大人有罪,也莫要殃及孩子,正好柳霜儿如今就在梧山寺修行,想她年纪不大,却要守着青灯古佛,一辈子不长不短,着实可怜……”
“你到底想做什么?”官家突然吼了起来。
圣人方寸不乱,甚至笑得开怀:“早听人说过,当年四郎便与柳霜儿情根深重,只造化弄人,竟至各奔东西,如今既然他二人皆回了荥阳城,官家,咱们做长辈的,可不要成全了他们?”说到此处,圣人看向座下众人:“不知各位,可以为妥当?”
下面人稍愣片刻,张琢便带着几名官员跟着附和起来,而此时,官家脸红脖子粗,半天说不出话,早已佝偻的身子,明显气得发了抖。
“如此,本宫便托大,做个主吧,”圣人此时越发神清气爽,笑道:“传懿旨,柳霜儿即日还俗,封奉仪,入侍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