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宁不明所以,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位太医。
便在这时,有人从李莫身后闪出,随即一撩帘子,径直进了东厢小阁。
那人走得极快,杨攸宁只来得及看到,他身上似背着药箱。
“子良乃小王表兄,自幼痴迷医术,如今略有所得,且颇擅风疾,现时被官家延入,正在太医署效力,不如让他再给大长公主瞧一瞧,或者,还能有些转圜?”李莫走到杨攸宁旁边,声音异常温柔地道。
杨攸宁猛地盯住李莫,美眸之中闪出一丝希翼,竟如穷途末路之时,有人突然丢来一根救命稻草。
“能救得回婆婆?”杨攸宁死死地瞧着李莫,生怕他有一丝犹疑。
两人目光,就此触碰到了一块。
片刻之后,李莫对杨攸宁点了点头,竟是斩钉截铁地道:“能!”
简单一个字,竟然让杨攸宁松了口气,她肯信,李莫从不打诳语。
过了一时,门帘一挑,袁嬷嬷领着那几名还捧着寿衣的小尼从里头出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瞧见杨攸宁旁边站着莫,眼神变了变,随即上前,冲着李莫福身唱喏。
“嬷嬷,里头如何了?”杨攸宁正心跳得厉害,刚才鼓了半天劲,却一直没敢进到小阁,只担心那最后一点盼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灭了。
袁嬷嬷并未答她,反是问道:“四娘,方才进去那一位,果真是宫中太医?”
杨攸宁一愣,自是转头去看李莫。
倒是李莫接了话:“正是,陈太医虽年轻,却治好了官家经年未愈的手麻之症,如今司职‘尚药奉御’,”说到此处,李莫瞧了杨攸宁一眼,又道:“其医术,小王并非吹嘘,怕是太医署无人能敌。”
杨攸宁脸上紧张神色,又缓过来一些。
“这位陈太医方才为大长公主把过脉,竟说前头误诊了,长公主乃肝火血燥,并非风疾。”听得李莫这么说,袁嬷嬷才半信半疑地道。
“风疾?”杨攸宁吃惊,随即看向李莫,似乎想听他一个解释。
李莫一时好笑,冲杨攸宁摇着头道:“小王不是大夫,到底不懂这些,待子良诊完,阿敷且去问他。”
便在这时,静远急慌慌从里头出来,手上捧着一张方子,递给平素侍候汤药的小尼,命她寺内药库取了药,速速煎来。
待静远吩咐下去,杨攸宁忙上前问:“师太,婆婆她……”
静远拉住杨攸宁,叹道:“那位陈太医说是有救,让速速煎了汤药来,瞧着他挺笃定,不如……等等瞧吧!”
杨攸宁如何等得及,到东厢小阁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回身便去到慈仁阁灶房,候在药炉边上,竟是盯着小尼熬药才肯放心,少不得袁嬷嬷也跟了过去。
半个多时辰之后,杨攸宁亲手捧着汤药,站到了东厢小阁外,却不想迎头,正好有人出来。
这一回,杨攸宁总算见着了陈太医真容,教她讶异的是,果然如李莫所说,陈太医是个年轻的,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窄袖窄身的素色锦袍,戴着个银发冠,面目清俊,气质儒雅,脸上似乎总带着浅浅笑意。
说实话,这一位更似读书人,谁会瞧出来,竟是妙手回春的大夫。
见人家先冲自己作了个揖,杨攸宁捧着汤药不好回礼,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便就着袁嬷嬷伸手掀开的门帘,抬脚进了东厢小阁。
注意到杨攸宁进去了,李莫将陈太医招到近前,颇有些把不准地问:“子良,人……真能好?”
这位陈子良太医上下打量了李莫好一会,不客气地回了句:“王爷可以瞧不上子良这人品,可不能瞧不得我这医品,话撂这儿,我说人死不了,她便得给我好好活着。”
“小声些!”李莫忙拦住,随即便乐了,拍拍他肩膀:“算小王说错,只是方才小王对人家夸过海口,万一……着实不好交待。”
倒是陈子良眼皮子眨了好几下,促狭地一笑,随后用下巴点了点东厢小阁:“进去的那位,便是王爷心心念念多年的小娘子?瞧着也不是个精明泼辣的,怎得王爷到如今都没把人钓上?当初你在荥阳城中走马游街的本事,莫非全都忘了!”
李莫脸一变,立时对陈子良使了个眼色,又不自觉看了看门廊不远处,一名正站在那儿的女使。
渡儿这会子正低头而立,似乎没听到这边说的话。
陈子良倒是醒悟得极快,没有继续同李莫掰扯,不过他后头做的事,却是教人无语。
“小娘子,方才不过是本官开个玩笑,”陈子良走到渡儿跟前,居然跟人家解释起来:“方才不过玩话,王爷对你家四娘仰慕许久,自是诚心求聘为妃,咱们王爷少年英雄,相貌俊俏,更难得知情识趣,得空你便到四娘跟前夸一夸。”
但见渡儿猛地一抬头,面无表情地瞧了眼陈子良,再然后,便看向了李莫,很显然,方才陈子良那些“玩话”,还是让人听着了。
李莫无奈地吐了口气,干脆背过身去,却瞧见楼下,有不少人正从外头进来。
许是听见下面动静,陈子良也没再管渡儿,抬步站到李莫旁边,跟着看了一会,倒笑起来,冲着那帮人高声道:“各位,勿须着急,本官不才,大长公主已然转危为安。”
原本,奉圣人之命,太医署又派来几名太医,这会子随着李延一道赶了过来,其中,自少不了昨日声称进宫复命,回了荥阳城的张太医。
李延刚来到楼下,听到人说大长公主无事了,不免一怔,也不管别人,飞速跑上楼来,还不太相信地问道:“怎得救回来了?张太医不是说不治吗?”
赶上来的太医们也是一脸迷惑,后头见李延挥手让他们去瞧病人,再不及多言,忙鱼贯着进了东厢小阁。
这会子陈子良着实得意,经李莫引见,上前同李延作揖唱喏后,便道:“前头诊得便误了,病人左关弦洪,乃因肝火血燥所起,这才致左目紧小,而右关弦洪,以致口唇歪斜,如此却被误作中风,才致病情延宕,实在差……”
“子良,”李莫猛地打断陈子良,教训道:“你医术尚浅,还当更加虚心精进,今次不过误打误撞,才将大长公主救过来,你倒这般胡乱卖弄,竟不怕遭了太医署的前辈们笑话,所谓误诊之说,劝你还是收了回去!”
陈子良被抢白一顿,倒也笑笑,想是明白了李莫的意思,让他莫太过高调。
这边李延倒是长出一口气:“无事便好,今日为了来这趟梧山寺,小王可是吃了圣人好一顿挂落,一路真真心惊胆战。”
李延挑了挑眉头,并不探问,倒是陈子良颇好奇:“王爷这话有意思,大长公主病重,如何怪得上王爷?”
“昨儿得了兴致,小王跟一帮兄弟们喝酒,竟被人灌醉,今日本想好好歇息,结果方才宫中派人来赵府,硬生生将小王从床上拖起,谁会想到大长公主今日突然出事,可不趁得慌,小王又非能掐会算的,如何料得到这个,到了圣人跟前,少不得被大骂一通,这会子小王还头疼呢!”李延抱怨着。
“倒是辛苦了五哥。”李莫抚了抚额头,着实有些想笑,圣人这般严谨板正,颇有城府之人,却未想到,亲生儿子却如此惫懒,话说回来,李延这禀性,反而更像官家。
“到底今日多亏陈太医,”李延这会子又乐起来:“若里头真有个三长两短,圣人可是下了谕旨,叫小王披麻戴孝,替大长公主做孝子贤孙,想着都叫人……”
刚说到此处,杨攸宁从屋里出来,倒是将李延的话打断了。
但见此时杨攸宁双眼已然肿成了核桃,面上却是悲喜交集,瞧见门廊上几人,也没管李延,直接来至陈子良跟前,郑重地福了福身:“今次多亏陈太医圣手回春,四娘与五郎感激不尽,他日必当重谢!”
“可是人醒过来了?”陈子良自是开怀大笑,倒一点不谦虚:“下官本事不大,不过能起死回生耳。”
杨攸宁也被逗笑,回道:“婆婆已然睁了眼,方才开口,只说饿了。”
“先喝一些粥食,勿要太过,回头下官再开一剂补中益气汤,人便得安然了,”陈子良挠了挠鼻尖,却又看向李莫:“说来四娘最当谢,乃是秦王,方才他可是带着五郎,直接闯进太医署,将下官一把抓上了马,便带到这儿,不知道的,还当他亲爹出了事。”
李莫立马咳了一声:“成了,子良这张嘴,无事之时,还是封住的好,这般信口开河,迟早得掉了脑袋,小王亲爹是谁,你竟是不知?”
“子良,你这性子有趣,小王还真喜欢,回头得空,咱们喝一杯去。”李延却在旁边插了一句,脸上倒极诚挚。
后头陈子良又进东厢小阁看了看,果然另开了一剂补中益气,杨攸宁同李延跟了进去,在一旁瞧着陈子良开方,再看他信心满满的神色,杨攸宁的心,彻底定下了。
等再回到门廊上,跟杨攸宁后头出来的李延一阵接一阵打着呵欠,同李莫说了一会话,便开始嚷嚷,说要回京城报信,想来是不耐烦继续待在梧山寺。
倒是李莫背手站在一根廊柱边,看神色不急不躁,显然没打算要离开。
杨攸宁不免暗自叹气,还真是该走的不肯留,不该留的,却就是不走。
“进去招呼一声,我这就回宫向圣人复命。”李延到底还算知道礼数,一掀帘子,又进了东厢小阁。
杨攸宁朝着李延背影瞧了瞧,却不想听到李莫问了句:“四娘,大长公主可是好些?”
“谢王爷垂问,陈太医同其他几位太医都说,暂且是无碍了。”杨攸宁回道,本打算请李莫进去瞧瞧,不过这话到底没出口,虽说大长公主是李莫请人来救的,不过从始至终,李莫也未提过,要进去探病,恐怕……
见杨攸宁神色迟疑,李莫笑了笑,走近了她,反而低声解释了起来:“打小大长公主一瞧见小王,便只会骂‘小免崽子’,小王尚有自知之明,人刚好些,别进去了,又将人气出个好歹。”
杨攸宁听着,反觉得有点对他不住,自是道:“方才陈太医说得极是,奴家最当感激王爷,若非您请来了神医,只怕今日……”杨攸宁转身走到廊杆边,瞧着还停在下面的那口寿材,叹了一声:“我和五郎,竟真要成了孤儿。”
李莫面上稍有些动容,瞧了杨攸宁好一时,到底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