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李莫已然是在轻薄于人。
杨攸宁顿生羞恼,偏又生出些意气,略略坐直了身子,质问道:“奴家三番五次向王爷表明心迹,婚姻之事,只会听大人们安排,何故王爷竟不肯听?”
“真瞧上赵王了?”李莫哼笑一声,反问她。
杨攸宁瞪了李莫好一时,才道:“王爷心下当知,不是瞧不瞧得上谁,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大人各成一党,就算奴家愿意,婆婆也不会同意这婚事,大长公主府已经应下了圣人,绝不会做那等背信之事。”
李莫眼睛竟是一亮:“这么说,阿敷心里,是愿意的?”
杨攸宁一愣,不知自己前头哪句话不对,倒让李莫生了这想法,索性干脆摇了摇头:“阿敷不愿,奴家始终记得,自己乃是岳平与大长公主之孙,诸事皆要站在圣人那头。”
“从哪学来这一套世故经济?”李莫皱了皱眉头,显是不赞同杨攸宁说法:“你也知那是大人之事,与你我何干?”
“如何无干?”杨攸宁眼睛闪了闪,猛不丁从口中说出了一大串:“王爷莫非忘了,咱们之间论得上世仇,奴家便是再没有计较,也不会能嫁给韦长生的孙儿,难道日后,还要奴家到仇人牌位前叩头吗?”
李莫陡地顿住,直直地瞧向了杨攸宁,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攸宁也未想到,她居然把心底话透了出来,韦长生之事,她本无意提及,甚至在与李莫来往之时,也刻意地忽略掉,只因她一直相信李莫人品,与那卖国求荣的韦长生绝不一样,这会子牵出韦长生,她也知,对李莫不公平。
且此言既出,只怕,真要与李莫撕破脸了。
“阿敷竟也信,是我外祖投敌,才害了你翁翁他们……”李莫原本略带些戏谑的神色,到底变了。
杨攸宁低头不语,当年之事,她竟还小,不过是听大人说的罢了。
反正大长公主对李莫那位外祖深恶痛绝,只道此人阴险狡诈,害死岳氏一门六杰,自个儿却远遁契丹,从此逍遥自在得很。
“王爷当是明白奴家之意了。”杨攸宁刻意沉着脸道,只不自觉地,却缩起了脖子,不敢再与李莫对视。
一时之间,闺房之内,梅花帐边,两人各怀心事,却皆未言语。
“韦长生未必……”好半天后,李莫欲说又止,到后头只能涩涩一笑:“原来如此,阿敷如何不早说,小王受教了。”
说罢,李莫便站起身来。
瞧着意思,李莫似乎已放弃那荒唐念头,杨攸宁自是松了口气,不免抬头瞧向李莫,想着这一下,人总该走了。
未料,李莫却并不急着离开,背过身去站了好一会,头也未回地问:“阿敷可曾起意,要寻小王报仇?”
“没……”杨攸宁眼睛眨了好几下,未想人家竟如此问。
她从未见过韦长生,只在大长公主同圣人她们口中,听说过当年北疆那惨死之战,而正是因为韦长生泄露军机,才至岳家军腹背受敌,最后主帅与主将皆阵亡,后头,韦长生竟是再寻不着踪影。
虽至今并没有韦长生投敌陷害的实据,不过大长公主既然认定,她杨攸宁自是信婆婆的话。
说到恨,她只恨大长公主口中的韦长生,却从未将李莫与那人连在一块,更没有找他报仇之意。
“亏你想得出,居然拿韦长生当起说辞,”李莫这时长叹了一声:“杨攸宁,算你赢了。”
听到那人语气中夹带着的几分颓丧,杨攸宁猛地生出不忍,却到底不知该说什么,而这时,李莫已然走了出去。
“何人在此?”院外,传来袁嬷嬷大喝之声。
杨攸宁一惊,慌地翻身下了床,鞋履未着,便跑到门边,待要出去,终究心生了羞怯,只敢隔着门帘缝隙,偷偷往外瞧去。
这会子李莫背手站在院子当中,正与袁嬷嬷对面而立。
“王爷……”
虽被李莫挡住视线,不过杨攸宁却听出了袁嬷嬷的惊慌和愠怒。
李莫淡定地开了口,全然未有被人当场抓住的心亏:“嬷嬷不必担心,小王不过与阿敷说了几句话,绝未行伤害之事。”
袁嬷嬷愣了好一时,到后头,显是鼓足勇气道:“王爷,奴家斗胆,四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名声乃最要紧,王爷如何深夜入闺房,若传将出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王爷倒是半点无碍,莫非,您是想逼着四娘寻短见不成?”
这一番话,差些让杨攸宁珠泪落了下来,可不是袁嬷嬷句句点到了她心上。
过了好一会,李莫竟似乎笑了笑:“嬷嬷到底想得多些,放心吧,小王不会说出去,贵府自个儿小心便是。”
“王爷到底与大长公主府有恩,奴家代四娘同五郎感激不尽,只是……”
“小王并非为图报偿而来,”李莫哼笑一声:“只不过凭着真心,但想让阿敷明白……算了,如今说来,已是无用了。”
袁嬷嬷这一回,真斗胆起来,竟是直言相斥:“王爷但凡有一份真心,便不会做这等叫人不齿之事,我家四娘当日既已回绝王爷,您又何必苦苦相逼,如此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杨攸宁很想听李莫回应,然而,他却沉默了。
到后头,李莫终是阔步离开……
瞧人出了院子,袁嬷嬷先冲进杨攸宁卧房,紧随其后的,是早被袁嬷嬷从地上扶起,走路略显踉跄的渡儿。
“四娘……”袁嬷嬷全然失色,一进屋便左右瞧着。
杨攸宁这会子已然躲回到床上,用锦被蒙住头,试图将方才发生之事全数抹去。
袁嬷嬷牙齿都开始打颤了,坐到床边,一伸手想掀了锦被,看看里头的人:“四娘,到底有无伤着?快叫嬷嬷瞧一瞧。”
“嬷嬷,我无事的。”杨攸宁干脆翻了个身朝向里头,这会子她不想跟任何人言语,只觉着心痛如绞,连腔子里那口气,都半天提不上来。
“真无事?”袁嬷嬷到底不肯信,只杨攸宁死活不让她瞧,也是无可奈何,于是又往屋外看了几眼,才又俯下身,小声问:“他……有无轻薄于你?。”
杨攸宁下意识抓紧了锦被,不肯教人看出,自个儿此里滋味莫名。
渡儿走到床边,福了福身,道:“四娘,方才奴家被人打昏,着实不谨慎,害得四娘受惊,奴家自请责罚。”
袁嬷嬷这时起身,扒开渡儿后领看了看,见她颈上稍稍还有些许红痕,不免叹道:“成了,罚什么呢,论不谨慎,这阖府都该罚,你先去歇着吧!”
待得渡儿出去,袁嬷嬷干脆坐到床边,依旧在那儿追问:“四娘,那人可是欺负你了?莫怕,说与嬷嬷听!”
过了好半天,杨攸宁在锦被下“嗡嗡”地回道:“没,方才他不过说了几句,并未做不轨之事,嬷嬷也歇着吧,我想睡了。”
袁嬷嬷又追问:“真的?”
“嗯。”杨攸宁应了声,努力不想露出哭腔。
到底还是不放心,袁嬷嬷在床边陪子杨攸宁好一时,到后头见她一动不动,以为是人睡着了,这才起身,又为她阖上了梅花帐。
房中的灯烛不久便燃尽,杨攸宁翻了个身,用被角抹了抹面颊上的泪水。
不管怎么说,今日总算打发了李莫,且她言辞那般决绝,想是日后,人家再不会来纠缠。
按道理说,杨攸宁该当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一般,心中空了老大一块,叫人疼得……只想哭。
几日之后,宝慈殿暖阁内——
天色已然暖和,这会子蒋顺娘正指使着几名寺人同宫女,将暖阁里里外外打扫一通,把置了一冬的炭炉搬出去,又叫人拆去厚厚的垂帘,换上嵌贝流光阁帘。
杨攸宁在旁边瞧着,时不时上前帮些小忙,不免笑道:“蒋内人,眼瞧着一归置,这暖阁亮堂多了。”
“前几日我便打算收拾,只不得空,趁着今日圣人上朝,留的时辰长了些,还不赶紧着,”蒋顺娘回道,转眼瞧见一个侍人挂错了帘勾,眉心一皱,少不得上去,将人骂了一通。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圣人回殿。”
少不得众人停下手中活计,一个接一个到了殿外,躬身迎候圣人,杨攸宁自是跟在了蒋顺娘身后。
圣人由蒋顺娘扶着下了肩舆,抬眼瞧见杨攸宁站在近前,正随众人福身见礼,招了招手:“阿敷,大长公主这几日可好些了?”
“圣人体意,婆婆已然大好,前几日小女随王爷去梧山寺,婆波见着王爷,精神颇好,对王爷嘱咐良多,后来还下床走了两步。”杨攸宁如实回道。
“延儿得了教训?他回来倒没提起,”圣人听得颇有些吃了一惊,随即笑起来,道:“这孩子对他那位姑祖母倒是憷得很,合该如此!”
杨攸宁也笑了笑,那日大长公主说李延时,也没给他留什么面子,也难怪李延不肯告诉圣人。
圣人又转头对蒋顺娘道:“说来还是那个陈子良有本事,也称得上妙手回春,该赏的可送过去了?”
“圣人放心,自是送到,陈太医也领赏谢恩了,”蒋顺娘陪在旁边,为已然走到暖阁前的圣人打起了帘子:“此人本事有一些,不过心气儿过高,说话能将人气得够呛,听得说太医署中,他曾舌战群医,没人能驳得倒他,。”
圣人被逗笑起来:“提到这事我倒想起了,话说大长公主招了误诊之事,我还没得上空,寻张太医他们算账呢!”
待圣人坐到罗汉床上,倒是杨攸宁上到近前,道:“圣人,这些年婆婆身子皆不好,也多亏了各位太医们尽心医治,这会子四娘和五郎感激都来不及,可没脸面寻人麻烦,诬告人家误诊。”
圣人打量着杨攸宁,倒是点了点头:“咱们阿敷懂事,也知进退,比我肚里爬出来那个,不知好过多少倍。”
“瞧着圣人对四娘满意得紧,王爷自个也喜欢,这日后夫妻和美不说,又能得阿母疼爱,咱们四娘真真好福气。”蒋顺娘自是在旁边夸赞道。
杨攸宁笑了笑,圣人平素虽个严厉的,不过对她颇为温柔,或是因为圣人与自己妈妈乃闺中好友,所谓爱屋及乌,竟让杨攸宁这些年得了不少关爱。
如此权衡,便是因为圣人,嫁给赵王也是应当应份。
“四娘竟不知,那赐婚旨意,圣人已命人拟好,早便送到崇政殿,只等着官家用印。”蒋顺娘趁机给杨攸宁透了个底。
却未想圣人眉头竟是皱了一下,道了一句:“顺娘,派人去崇政殿问一问,若是那头办得了,便将旨意取回来。”
蒋顺娘道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