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还记得,后头他便被禁足福王府,所谓的闭门思过,未想次日,冯中官却过来了,不得别事,只旁敲侧击地,向他探问柳霜儿下落。
想着与柳成之谊,李莫只装糊涂,绝口不提柳霜儿如今栖身何处,心下不免觉得不齿,官家受圣人所逼,保不住亲信臣子便罢了,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想将人家儿女赶尽杀绝,到底失了仁德。
却未料,等李莫再被召回朝堂,官家竟如疯了一般,提溜出韦长生当年泄露军机,以致岳平及一门子孙杀场殉国之事,口口声声骂李莫乃叛将余孽,再然后,更是叫嚣着将他交给宗正寺看押,竟要将李莫削爵废庶。
众人皆不明所以,李莫却知道,官家这是在指桑骂槐,以此泄愤。
从那会子起,李莫或多或少,对官家生出轻蔑之意,只为他无力与圣人抗衡,却还这般色厉内荏,在李莫心里,官家着实……当得起“昏君”之称。
“李莫,你和柳霜儿到底有无瓜葛?”官家猛地大喝一声,这才将李莫又叫回了神来,想起自己这会子还置身御书房。
李莫淡定回之:“臣与柳成之女,从来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有瓜葛,何苦今日还低三下四,只为求娶杨四娘。”
“真是如此?”官家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说当年,不是你救走的柳霜儿。”
“臣……不敢。”李莫含糊地回了句,心下颇为不解,不明白官家为何这般介意柳霜儿之事,难道是恨柳成事败,连累他这些年被圣人压得死死的?这解释到底牵强。
官家瞪了李莫一眼,却到底放缓了口气:“前事不提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官家还若担心的话……”李莫眉心一挑,倒说了句心里话:“莫如紧着将大长公主家的小娘子配给臣,回头臣带着杨四娘一走,什么柳成、柳霜儿的,与臣再无半点关系。”
官家“唔”了一声,似乎着力想了想:“赐婚之事,你且回去等着,不过柳霜儿那头,莫儿当要自省……”
“真不能放了她?”李莫却是又问一句。
“宝慈殿盯得紧。”官家低头嘟哝一句,口气中居然透了一丝无奈。
便在这时,冯中官在外头招呼了一声:“杨娘子着实辛苦,您这身子重,竟还亲自过来。”
御书房的谈话,终还是被打断。
没一时,冯中官进来禀报:“官家,杨娘子奉了参汤侍候。”
李莫知道该当走了,这会子来的是皇宫内眷,岁数又年轻,他不方便撞上。
“臣告退。”李莫退步到了门口,便撩帘走出去,一路头都没抬,只为避开外头人,自是没瞧见,站在御书房台阶下的杨娘子迎面看过来不算,目光还随在他身后好久。
一晃又是好些时日过去,眼见着竟快要到千秋节。
然而宫中一直未有消息传来,李莫心里焦躁,自是有些料到,官家怕是根本不敢触圣人逆鳞,他到底主意打错了。
这日轮着休沐,李莫一早便约了岳五郎到郊外骑马,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从这孩子口中,打探些杨攸宁消息。
临出府前,李莫来了正屋给福王妃请安,却见福王也在,夫妻两人正对坐于西暖阁罗汉床,有说有笑地聊着。
李莫心中有事,请过安后,倒是急着想出去,福王却似乎有话要说,反叫住了他。
“莫儿,昨日我同官家商议过,总不能让你总赋闲着,这次要让莫儿先入经略安抚司。”福王品了一口福王妃亲自奉到跟前的茶,瞧着李莫道。
不过简单一句话,李莫便立时明白,想来福王已然开始布局,要将张氏一族在各部的权势,一点点地蚕食,这经略安抚司,专职监察各地军事及民政之务,虽看似并无实权,却上传下令,极是关键。
“如今看来,还是柳成老谋深算,当年埋下不少暗桩,便是张琢后头在各部安插不少自己人,却终究未得抓到根基,也是杨如晦一帮人周旋,将柳成那些暗桩全数召集来,如此,倒是省却本王许多麻烦。”福王说到此处,不免笑起来。
“孩儿遵命。”既是福王嘱咐,李莫自当听从,不过一想起那位一到了圣人跟前,便没了声息的官家,李莫却没福王那般乐观,想到此处,竟不由叹了口气。
“莫儿有何想法?”福王不免问道。
李莫也不隐瞒,反问福王:“爹爹觉得,官家真能一直站咱们这头?”
倒是福王妃劝了一句:“莫儿,那是官家,又是你亲爹爹,莫这般说他。”
“可是不放心官家?”福王瞧出了李莫疑惑,笑着问他。
李莫点点头,说了一句挺大逆不道的话:“爹爹莫要太信得过官家,柳成便是前车之鉴,提防些总是好的。”
的确,李莫至今还认为,柳成之败,与官家畏惧圣人大有关系,这一回福王帮他出头,能成便轻了,最后若夺权失利,惧于圣人淫威,官家绝对能想得出丢卒保帅那招。
福王只听着,却但笑不语。
倒是福王妃叹了一声,在旁边道:“成了,难得休沐,怎得父子二人尽谈些朝中政事,听着人头疼。”
“王妃说得有理,小王不提便是,”福王倒是乐了起来,转头又嘱咐李莫:“你也不许再说”。
这边福王妃打量着李莫,迟疑了片刻,道:“莫儿,陈家递来庚贴,六娘……”
那陈家乃福王妃娘家,说来陈家的家主陈翰林一向欢喜李莫,更视他为亲外孙,许是福王妃对娘家人提过李莫婚姻之事,这会子陈家倒兴起,将孙女儿许配之意。
李莫立时作揖,却是拦道:“娘当是明白,孩儿已然心有所属。”
“莫儿呀,何必这般执着,”福王妃心疼地道:“如今各府都传遍,圣人千秋节便要为赵王与……那丫头赐婚,说不得已然板上钉钉了。”
李莫并不言语,直到福王摆了摆手,他便立时出了门。
等人离开了,福王瞧出福王妃忧心忡忡,顺口打趣道:“咱们这孩儿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如今世上,难得有这般真心儿郎,说来莫儿颇有小王当年风范,王妃可瞧出来了?”
“这会子王爷还笑得出来?”福王妃立时埋怨道:“那丫头半分不曾领会,奴家怎忍心,咱们孩儿竟被人辜负。”
福王这时捋了捋须,斟酌了一下,道:“谁都打小儿女那会子过来了,莫儿这心思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万事终不得强求,想来莫儿会知道方寸的。”
郊外十里马场,乃是皇家专用,不远处便是成片皇庄,荥河打此而过,四周青山连绵,风景倒是极美,说得上风水宝地。
这会子李莫抱臂站在一处栏杆边,瞧着骑在小棕马上,显得小心翼翼的岳五郎,却忍不住想起福王所说的那一句“方寸”,方才从西暖阁出来,李莫未及走远,便听到福王夫妻后头些话,此时思量,可不是叫人一叹。
李莫也不明白,怎得自己堂堂男儿,会被那块捂不热的石头折腾得完全乱了方寸,曾有一时,李莫甚至起过心思,干脆抓了杨攸宁一块私奔,免得总这般纠结,只是,这心思不过一时冲动,李莫无论如何,也下不得这手。
“王爷,我可是能跑了呢!”不知过了多久,岳五郎带马乐颠颠地上到前来。
“不错!”李莫抬眼瞧了瞧,自是夸了岳五郎一句。
既听得了夸,岳五郎呵呵一乐,学着人便要跃身下马,却不想不小心间,一只脚倒被脚蹬勾住,人便挂在了马上,立时吓得大叫了一声:“妈呀!”
小棕马显是没有提防,立时被岳五郎吓了,控制不住往前踏了两步,岳五郎更是不稳,身子在马边晃荡着,满场只听他扯嗓子在吼。
李莫瞧着不对,飞步跟了上去,旁边有马夫及岳五郎的小厮们纷纷赶过来,众人合力,将将把马缰拉住。
待得岳五郎被李莫救下,已然冒出一头冷汗,口中一个劲地道:“我可不是与这马犯冲,竟是闹了不止一两回。”
李莫笑笑,拍拍岳五郎的脑袋:“如此说来,小王可不敢再带你来了,回头伤着哪处,你家四娘要寻小王算账的。”
“女人家就是胆小怕事,不说与她便是。”岳五郎倒是满不在乎。
李莫瞧了瞧岳五郎,貌似随意地问道:“这几日,你们姐弟可去了梧山寺探望大长公主?”
岳五郎呵呵一乐:“婆婆已然无碍,好不容易从那见不着人的庙里回来,我才懒怠再过去,倒是昨儿个,四姐跟赵王一块见婆婆去了。”
“赵王?”李莫心不觉一沉。
“袁嬷嬷说,小俩口一块去见娘家长辈呢,”岳五郎说着竟是大笑:“回头赐婚旨一下,四姐一年半载便要嫁过去,这下,五郎可算要得了耳根清静,不用成日听四姐聒噪,真是痛快!”
李莫哼笑一声:“听五郎之意,倒是紧着要把四娘赶出去?”
“可不能这么说,”岳五郎立时摇头,眼珠子转转,竟有些幸灾乐祸地道:“说来赵王府比大长公主府闹腾,想来四姐日后只顾得上对付那些姬妾,也管不着这边了,只是吧,就四姐那副软和性子,我瞧她未必周应得过来。”
“赵王可打算在梧山寺多住几日?”李莫故意问道。
岳五郎笑道:“赵王比我还烦梧山寺呢,说不得今日便要回来了。”
大长公主府前,杨攸宁刚被袁嬷嬷扶下暖轿,便听不远处传来岳五郎的声音:“王爷可瞧出来,五郎果然没猜错,四姐回来了!”
顺着声音望过去,杨攸宁视线所及,除了岳五郎,还有刚从马上下来的李莫,说不得杨攸宁心头“扑腾腾”跳了几下,随即扭过了头去。
岳五郎跑着便过来了,却并不是朝着杨攸宁,而是绕过她,走向前面轿中出来的李延。
李延冲远处的李莫作了长揖,这才笑着问岳五郎:“可是骑马去了?身上一股马骚味,离小王远一点!”
岳五郎立马呵呵地回道:“王爷瞧着不太高兴,可是被婆婆教训了,她老人家骂起人来,直戳人心的。”
“唉,一言难尽,好在总算应付过来了。”李延虽言语诅丧,倒是笑得开心。
杨攸宁打量着李延,心下也觉得好笑,这几日婆婆又好了不少,面容也渐渐恢复,这一回李延过去,婆婆亲自将他叫到跟前,少不得耳提面命,嘱咐他成亲之后便该有些担当,不可再行胡闹之事,更当学些城府,日后才堪大任云云。
如此长篇大论,反正杨攸宁在旁边瞧着,李延全是强忍着不耐烦,面上还得做出听话模样,说来真有趣得紧。
这般想着,杨攸宁还真就乐了出来。
旁边似乎有人看了过来,杨攸宁立马低头,甚至将脸又往另一头背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