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良不是总夸小王,当年走马游街吗,小王虽荒唐过,却敢自诩从不沾风月,更不会招惹良家女子,倒是……”李莫说到此处,却又闭了嘴。
李莫从不自以为高风亮节,却亦非下流之人,这会子他突然闭了嘴,乃是因着,当年柳霜儿确曾主动向他示好过,暗送秋波、曲意逢迎之事做了不少,甚而柳成似乎有意无意在其中撮合,不过,到底被李莫婉拒了。
当年柳成将要事败,或是他心中已有预感,风声正紧之时,竟漏夜让柳霜儿携亲笔求救书信,偷偷进了福王府来寻李莫,信中几乎是在哀恳,盼李莫就此收下柳霜儿,不计名分,只为让她得以苟活。
李莫并无意趁人之危,自是拒了柳霜儿的自荐枕席。
柳霜儿离开当晚,荥阳城中便局势大乱,柳成一党落败,柳氏独女柳霜儿失踪,自然也遭到通缉。
只未想柳霜儿胆量不小,后头竟又找上了门来。
李莫那会子因柳成之事被官家禁足,也是落拓之时,不过终是念在柳城当日对自己指点良多,实在做不得冷眼旁观之事,思忖之后,让江成暗中将她送到乡间躲避,免得柳霜儿入了监牢,李莫自觉,也算对那时已被斩首的柳成有个交代。
这会子当着陈子良之面,李莫自是提不得这些,毕竟关乎女子的声名,且当日因着放走柳霜儿之事,不知为何被官家察觉,引来天威震怒,这也是后来李莫仓皇逃离荥阳城的原因之一。
对于为何市井之中出了他与柳霜儿那些莫名的传言,李莫觉得清者自清,倒一直未太理会,便是友人拿来话本求证,李莫也不过翻着有趣,一笑置之。
不过,今日柳霜儿在梧山寺外信口胡说,却让李莫极不高兴,只因这些话……竟被杨攸宁听个正着。
“倒是什么?”陈子良不免好奇地追问。
“没什么。”李莫伸手拿过书案上一份邸报,低头瞧了起来,自是没打算说下去。
“这说半句留半句的,最是要人命。”陈子良急了。
李莫一抬眼:“听了不该听之言,更要人命。”
陈子良打量着李莫,随后长叹一声:“王爷便是清白的,今日柳霜儿吆喝那一嗓子,恐怕还是记到人心里头了,”说到此处,陈子良呵呵笑起来:“王爷想是没瞧见,杨四娘可一直跟旁边听着,子良向来眼神不错,只看着这么一位美人,脸一时拉得老长。”
李莫心下一动,不免回想起,那块捂不热的石头,后面完全对自个儿视而不见,竟似乎……真生气了。
愣过片刻,李莫“噗嗤”笑出来,甚而在梧山寺惹来的那一肚子火,居然消了一些。
“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宫了。”李莫避开陈子良探查的目光,咳了一声催道。
“不急,不急,”陈子良又趴到书案上,大喇喇地道:“姑母方才留宿,今日子良便跟王爷在风清阁挤一挤,今日闹这么一出,想来王爷也是盼着子良这还了俗的道士,为您指点一番迷津吧!”
李莫抬头看向陈子良:“你这般糊涂之人,竟好意思为小王指点?”
“子良何来糊涂,王爷过誉了,瞧着王爷一时半会放不下杨四娘,不如让子良一块帮着想主意,”陈子良嘿嘿一乐:“总不能教王爷将人白惦记这些年,看得见吃不着的,可不急死人。”
“不劳操心。”李莫直接摆了摆手,全然没将陈子良的话放在心里。
李莫绝对不会指望陈子良这等医痴帮他想到什么好法子,如今与杨攸宁的事虽胶着住了,不过他如何会被那丫头几句不经大脑的话给吓走,李莫早打定主意,大不得先将人娶到手再说,便是杨攸宁现在不乐意,日后成了亲,自当好好调教,还怕捂不热她?
几日之后,崇政殿御书房——
冯中官从御书房里面出来,冲着正站在门廊下候见的李莫笑道:“王爷,官家宣见。”
李莫朝冯中官略一点头,往里走去。
这些天来,李莫思前想后,自觉还得将官家说服,之前福王代自己已然求了多次,官家总不肯表态,眼见着千秋节快到跟前,李莫也是急了,今次索性亲自进宫来求。
“怎得这会子进宫了?”等李莫见过礼,官家从御案上抬起头,将手中画笔搁到一旁,徐徐地问道。
李莫往旁边一退,袖手而立,道:“臣斗胆,自是为了娶妻那事。”
“此事……”官家沉吟许久,一挥手,自是命御书房中的人全数退下。
冯中官在外头往里探了探脑袋,随即赶着宫人与侍人们都离得远些。
“还请爹爹成全。”李莫这时走到官家跟前,竟是一揖到底,多年未出过口的一声“爹爹”,此时麻溜地叫了出来。
许是未想到李莫会来了这一招怀柔之计,官家眼神不免闪了闪。
“你便认定了大长公主家的那个?”犹疑片刻之后,官家颇有些感叹地问道。
李莫回道:“臣心中唯有一人,再别无所求。”
“你倒想得简单,可思量过大长公主肯不肯点头?她便是不在乎其他,可忘得了跟你外祖韦长生的仇怨?”官家哼了一声。
“官家乃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何需要问别人肯不肯?”李莫装没听见什么韦长生,反在给官家鼓劲。
“四郎可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官家冷不丁问了一句。
李莫眉心一挑,稍有些诧异,想半天,回道:“臣……不知。”
官家往身后红木雕花龙椅上靠了靠:“你妈妈冥寿。”
李莫吃了一惊,着实未想到,官家还能记得一个废妃的生辰。
当日韦妃自尽,官家最后一眼都没去瞧,说来李莫对这亲生爹爹早灰了心,未想,人家还有这底数。
“莫儿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她。”官家叹了口气。
这一下李莫倒是失笑了,若是心眼小一些的,听得这番评价,定会以为,官家在讥讽自己儿子是个疯子。
确实,李莫生母,那个被废的韦娘子死之前,可不就疯了吗!
官家咳了一声:“你同那小娘子,到底隔了世仇,威宁大长公主绝不会点这个头,便是我真下旨赐婚,说不得那老婆子能捧着岳平的牌位,生闹到这崇政殿来,到那会子,咱们父子颜面,便要尽失了。”
李莫皱皱眉头,官家性情懦弱,向来没多少主见,而今连一国之君的威严都失了大半,这般唯唯嚅嚅,实在叫人无奈。
“不如,莫儿重新挑一位,我立时便替你下旨,对了,这些年委屈了你,居然连个王府都没给安置,回头便叫冯老公为你寻一处好宅子,爹爹要为你大办婚事。”官家忙不迭地表态。
“既是爹爹觉着委屈了臣,臣不过这点心愿,竟不得完满?”李莫低下眉眼道,这些日子,不知是不是因福王办事得力的缘故,官家对他态度颇为好转,还真有了点做爹爹的模样,然而在李莫心中,依旧觉得,福王夫妇待自己的好,才更真心。
许是见李莫冥顽不灵,官家也无奈,自是又跟李莫摆道理:“四郎亦知,宝慈殿早就为五郎相中杨四娘,且她与大长公主已然通过气,若是我另外赐了婚,宝慈殿怕是不肯甘休。”
李莫打量了官家好一时,竟问了句:“官家当真觉得,宝慈殿如此可畏?那日官家当着福王之面,满口答应了为臣赐婚,算不算出尔反尔?”
官家一愣,其实李莫此言已然犯了上,倒是官家瞧上去并未恼火,只许久不曾开口。
“我那会子也未想到,你要求赐的是杨四娘,”好一时后,官家解释了一句,随即还自我开解:“我畏圣人何来,不过是这等小事,犯不上置气。”
到后头,官家直接摆了摆手,显是不想再谈。
李莫蹙紧眉头,知道再求官家亦是无用,只得暗叹一声,作了一个揖,转身便走。
“四郎,爹爹对你期望甚深,既是回来,自当做一番功业,勿要在儿女之事上费了太多心思。”官家在李莫身后紧着劝了句。
“臣并无大志,”李莫站住,却并未回头:“怕是终要辜负官家。”
此时他心里直在冷笑,官家所谓期望,无外乎让福王与自己做了刀枪,帮着官家夺回皇权,到后头赢了便罢,或是败了,以官家之品性,说不得能跟他俩摘得干干净净。
官家似乎又长叹一声。
已然走到门边的李莫这时听到一句:“此事,让我再好好琢磨,或是……我与圣人商量一番,总归,替你试一试。”
李莫停步,回过头去,郑重地对官家又施一礼:“臣谢主隆恩!”
官家注视着李莫,神情显得有些复杂。
待要出去了,李莫忽又想起一事,不免道:“官家,臣那日在梧山寺,遇上了柳成之女柳霜儿。”
“啪”地一声,官家莫名其妙就怒了,一拍御案,竟是质问:“既是只想娶杨四娘,你见那柳霜儿做甚,难道是着意去寻她不成?”
李莫笑笑,回道:“臣不过偶遇于她,并无着意之说。”
官家半晌不说话,不过瞧着神色,显是极不痛快。
倒是李莫才不管这些,上前道:“官家,如今柳成已然死了三年,是非自有后人论定,不过此人为宰执之时,也不尽是贪贿,如今柳成在任之时定下的许多规矩章法,各部依旧延用,说不得,柳成若要盖棺论定,也算功过参半。”
“你到底想说什么?”官家冷声问道。
李莫叹了一声:“柳霜儿似不愿削发为尼,官家可否……放过她去?”
“是她同你说的?”官家已然昏浊的双眼中,此时射出了一道寒芒:“莫非你与柳霜儿之间,真是如外头所传,竟有勾连?”
“回官家,市井传言并不可信,臣与柳霜儿绝无交集,”李莫说得坦荡,事实也是如此。
“并无交集?”官家哼了一声:“那何以当初你胆大包天,不但替柳成喊冤,还敢将罪臣之女藏匿?”
李莫好一时没有回答,三年前柳成事败,并且是一败到底,众人唯恐避之有所所不及,倒是李莫,出于对柳成才干的佩服,说了几句公道话,只道柳成有罪,却罪不至死,福王在旁拦阻不及,官家当场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