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食,一屋子人又侍候大王儿沐浴,瞧着孩子在水中极是惬意的神情,欢娘笑了一会,便又哭起来,惹得众人又忙着劝解,半天才好些。
等到大王儿终于睡下,嘱咐欢娘也上床陪孩子歇一时,杨攸宁这才领袁嬷嬷同渡儿出来。
想了一想,杨攸宁终究不放心,还是去了舒夫人的正屋。
教人惊喜的是,舒夫人居然已醒过来,此刻躺在床上,瞧见杨攸宁打外头进屋,头一句便问:“阿敷,你们一早可是去瞧过先生同你哥哥?”
杨攸宁上前,与琴儿一块扶了舒夫人坐起,才道:“正是,嫂嫂同大王儿也都过去见着了,师父放心,先生同哥哥精神头都好。”
舒夫人眼睛闪了闪,无奈地叹道:“若不是出了昨日之事,今儿个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探望先生,看来只能等下回。”
“师父,倒有一个好消息,如今秦王还有御史台的言官宋大人皆已来了荥阳城,便是为查先生之案,”杨攸宁觉得,总要让舒夫人放心些,自是笑着道:“听秦王之意,自是认定先生受了冤枉,如今他们已在搜寻杨如晦横行河中府,鱼肉百姓的证据。”
“秦王?”舒夫人眼睛不由亮了:“如此甚好,只盼有人行那正义,让先生父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估量着吧,先生同哥哥洗冤有望了!”杨攸宁呵呵笑道。
舒夫人心绪果然好多,只到后来,却又感慨一句:“这祸因其实在先生身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不就是平日里他不知低调,才引来恶人觊觎。”
杨攸宁少不得劝道:“是杨如晦心思阴险,做出此等有悖良心之事,哪里怪得上先生。”
“其实当日那幅《寿山觅仙踪》被杨如晦诓走,我曾开解过先生,就只当咱们与那画作无缘,能放下且放下,却未想到,杨如晦本性贪婪,竟是不肯满足,到后头变本加厉,对墨香居中先生毕生所藏起了觊觎,更使出下作手法,诬人谋反……”
“师父,可还记得昨晚墨香居中,那俩贼人提到什么孙大官人?”杨攸宁想着问道。
“记得,可查出那是何人了?”舒夫人瞧着杨攸宁,不禁问道。
杨攸宁替舒夫人整整被角:“师父当是不知,昨晚火灭之后,杨如晦的师爷过来,口口声声要讨那两贼人,秦王足智多谋,绝不肯放人,还故意对那马师爷声称,他与那孙大官人交好,三言两语便摸出了底细,所谓孙大官人,便是杨如晦的表弟孙敞,听得说王爷与宋大人连夜审问,贼人招供,是姓孙的派人纵火,又潜人过来,只为借机生事,盗抢先生的宝贝。”
舒夫人也吃惊,随即恍悟道:“那个孙敞,可不就是荥阳城中一霸吗!”
倒是杨攸宁说到此处,颇为兴奋:“师父这下可放了心吧!王爷正直仁达,这回过来,只为拨乱反正,眼见着河中府上的阴霾,不久便会烟消云散。”
但提到李莫,杨攸宁原本心上压的大石,便觉去了大半,喜悦之意,不免在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甚而言语之中,还带了几分骄傲。
袁嬷嬷一直跟在杨攸宁旁边,此时暗里打量她许久,心下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在袁嬷嬷看来,秦王李莫对杨攸宁心思甚重,夜探人闺房不说,且差些让他如愿抢婚,虽事情如今已过去,只此一回李莫冷不丁跑来河中府,到底教袁嬷嬷生疑,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舒夫人感叹连连,愁容到底散了些,在床上思忖一时,不免想到舒先生那些昨日差一步便被抢走的宝贝,一时舒夫人又生担心,抬眼看看杨攸宁,便问一句:“阿敷,后院如今怎样?”
“师父且放心,天亮之前,曲先生的人已将塌掉的矮墙补好,墨香居的门亦修过,此时还派人在墨香居守着,当不会有差池。”
“这样……便好,”舒夫人犹豫片刻,翻身从床边小格取出几本厚厚的账册,递到杨攸宁手上,道:“待得空时,便辛苦阿敷去点算一番,先生视那些金石如命,若是丢了、损了,回来见着,少不得又得心疼。”
杨攸宁自是应下,随即抱过舒夫人递来的账本,便准备先去自个儿屋换件衣裳,再按着舒夫人吩咐,去点算墨香居里的那些收藏。
未想回到屋中刚坐下,不少杂事便寻过来,自是前些时日舒先生出事,家中上下乱成一团,加上缺了人手,许多内务便在将就,此回袁嬷嬷带人过来,少不得要重新整理,该修、该补还有该添置的,都来请杨攸宁示下。
杨攸宁待得闲下来,便赶紧换上衣裳,往后院而去,自是知道舒夫人的心,一直悬着墨香居。
天蒙蒙暗下,已然到掌灯时分,渡儿在前头提着灯笼,袁嬷嬷同杨攸宁跟着,半道上,袁嬷嬷心疼杨攸宁一路打了几个呵欠,便将账本一把抢到怀中抱了。
三人在此时静悄悄的舒宅里不急不徐地走着……
“四娘,秦王何时过来的?”袁嬷嬷终是问了出来。
杨攸宁笑笑:“便是昨儿个晚上,说来着实惊险,谁会想到,那会子墨香居千钧一发之时,他竟出现了。”
“真如渡儿所说,是秦王替四娘挡了一刀?”袁嬷嬷又问。
“倒是我连累了人家。”杨攸宁低头叹了一声,不免想起,打从一早李莫陪她们去牢中探监,又与杨如晦手下衙差刀兵相见,这之后李莫去了河中府衙,竟一直未归,也不知他的伤可重新上过药。
“奴家离府之时,大长公主嘱咐给舒夫人和四娘带信,圣人已然同官家商量过,不日便会有提点刑狱司官员过来审案,奴家记性不好,竟一直忘了说,”袁嬷嬷这时道。
“真的?”杨攸宁听得大喜,后头又埋怨:“怎得嬷嬷刚才不说,好让师父也高兴一下,这下王爷他们可不就是如虎添翼了。”
袁嬷嬷打量着杨攸宁,到底还是想劝了一句:“四娘,秦王……听得说杨如晦一直巴结着福王府,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人家真心所想,后头应对还当小心一些,莫太过坦诚才是。”
听到袁嬷嬷这么一说,杨攸宁嘴便撅起,立时替李莫辩护:“秦王向来人品高洁,从不徇私,还有一同来的那位宋大人,还是舒先生世家之子,他们定不会与杨如晦沆瀣一气,否则今日在河中府监牢前,秦王也不会当着众人之面,对杨攸宁不留情面。”
袁嬷嬷好一时没有说话,只到后来,又颇有意味地提醒了一句:“四娘,待舒家的事得了圆满,咱们也该回荥阳城,四娘婚期……到底近在眼前。”
正自往前走的杨攸宁,步子一下顿住,心中莫名生出了焦躁,袁嬷嬷此时提什么婚期,竟像是意有所指,只其间意思,却又恰中杨攸宁心窝。
并未走多久,最头里的渡儿停了下来,回身道:“墨香居到了。”
杨攸宁猛地站定,隔着院门,望着里面墨香居的门楣,半天不曾动弹。
“四娘怎得了?”袁嬷嬷不免问了声,随即又道:“是不是这两日受惊,到这会没缓过来?要不今儿个咱们瞧过一眼,明白再来收拾也不迟。”
杨攸宁“哦”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此时两个守着墨香居的人迎上前,认出来者是舒夫人的徒弟,听杨攸宁说要进去,自是将墨香居新换的锁匙递上,袁嬷嬷少不得催人家到前头歇息,再用些饭食,人家谢过,自是走开。
这边袁嬷嬷头里开过门,杨攸宁便踏进墨香居,借着渡儿提着的灯笼,瞧见一地狼籍,不禁叹了口气。
杨攸宁四处转转,虽那俩贼人这回并未得手,不过经过昨晚一场恶斗,到底折损了些字画并几个漆器,杨攸宁不免摇头,回头叫舒先生瞧见,也不知会多心疼。
袁嬷嬷同渡儿勤快,见状自是赶紧拾掇起来。
杨攸宁在旁边要帮忙,倒是被袁嬷嬷推开:“不用四娘上手,这等小事,一会便收拾好,回头你还得清点。”
如此被赶开,杨攸宁只能笑笑,打算退到角落,却不想抬脚之间,竟踢到地上一物。
杨攸宁自是拾起来,原来是一只菱纹青铜爵,仔细回忆,可不正是昨晚砸中其中一个黑衣人的那只。
说来这两日着实惊险,这会子站在墨香居中,瞧着袁嬷嬷带渡儿,忙忙碌碌地收拾屋中被丢得一地之物,杨攸宁依旧觉得心有余悸。
到底觉得屋里有些憋闷,杨攸宁将那菱纹青铜爵递还给渡儿,转身到了屋外。
此时院中,除了夏虫偶尔的鸣叫,便再无其他声响,杨攸宁站在门廊上,不知不觉有些呆怔。
到后头,她干脆坐到台阶之上,双手搭膝,抬起头来,瞭望起天上那轮弦月,还有伴随左右的星子。
昨日生死攸关,而转眼之间,一切却又归于平静,此时杨攸宁坐在墨香居外,觉得周遭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教人……心难安定。
就这么过了一时,有高大身影漫步而来,出现在院门口,但见身影背手立了一会,似乎看到台阶上坐着的杨攸宁,便径自向她走来。
杨攸宁怔怔注视着那人,半天没有站起,只因为不知为何,脑子同身体都有些僵硬。
那人来至杨攸宁近前,并未开言,反是一撩袍子,坐到了她边上。
“今晚月色极美。”李莫抬头望望天,笑着说了一句。
其实二人从未离得这般近过,杨攸宁全副注意力,竟立时感觉到李莫身上的灼热,教人莫名的……心慌意乱。
好半天后,杨攸宁才“嗯”了一声,实在怕李莫误会,自己成心冷待于他。
“方才过来,听得说你到了后院。”李莫继续道。
杨攸宁螓首微垂,回道:“师父命我点算墨香居的金石。”
李莫似乎转头看着杨攸宁:“何必急于一时,这几日,听说你辛苦得很。”
此时李莫声音温柔得,竟如此时拂拂飘荡而来的夜风,让杨攸宁心不由“扑扑”直跳。
“王爷……伤口怎样了?”杨攸宁赶紧问了一句,只不想被李莫这温柔淹没,以至让她局促得……像一位傻娘子。
“听得江成来报,阿敷细心,特意让他为小王去寻大夫,小王真要多谢,”李莫叹了一声:“放心吧,已然无碍了,从军之人受个伤,倒不值得大惊小怪。”
说到此处,李莫便停下,杨攸宁也不再继续问,二人齐齐抬起头,貌似一块欣赏着天上月色。
这一刻无人言语,只因有些话语藏在心中,不言自明。
两人也不知这般坐了多久,突然之间,杨攸宁放在膝上的手……竟是一热。
一低头,杨攸宁竟发现,李莫的大掌,将她的手轻轻地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