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李莫对杨如晦向来观感极差，只觉得此人活脱脱便是趋炎附势之小人，方才听完宋临安的陈言，又瞧过奏折还有舒夫人的纸笺，他几乎立时判定，以杨如晦为人，绝对做得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
而此时挺身而出，除却一腔正义，更因李莫一直记在心上，曾答应过杨攸宁，要为她冤死的爹爹妈妈报仇，君子一诺，绝无反悔之理，就算两人从此再无瓜葛，这份承诺，李莫依旧要守。
“你去……”官家眉头拧了起来。
李莫少不得猜出来，官家意在偏袒杨如晦，显是并不太乐意去查他，不过，舒夫人的纸笺上既有当世大儒具名，只怕这事到底盖不住，那些读书人绝不可轻易得罪，否则真能将民心鼓动起来，若因个小官，动了朝廷根基，未免太过不智。
且张琢乃圣人之兄，此番带宋临安来到官家跟前告状，少不得有圣人在背后授意，以圣人之果断，只怕官家想护住杨如晦已不可能，如今两派相争，谁都不能有半点差池，叫对方寻着了错处。
“舒彻谋反一案，并无前因后果，未免太过蹊跷，”李莫捧起纸笺，来至官家近前：“如今更惊动当世大儒，这几位乃是一呼百应之人，朝中很多官员，便出身于这些人门下，官家不给个交代，只怕此事难以收场。”
福王这时却在一旁呵斥道：“莫儿，不可危言耸听，官家乃一国之君，自是令行禁止，何需向人交代？”
官家果然皱了皱眉头，却也并未发火。
“不过，若杨如晦真为一已私利，害人无辜获罪，传扬出去到底不好，恳请官家，还是尽快彻查真相为好，不值当为杨如晦这等官员，冷了天下百姓之心。”福王又道。
显是思忖好一时，官家终于很是勉强地道：“如此，便让四郎去河中府瞧一眼。”
一旁宋临安立马禀道：“官家，臣愿随秦王一同前往。”
“你……”官家立时又皱起眉头，最后一甩袖子：“乐意去便去！”
北宫门外，宋临安刚打算上轿，远远瞧见李莫打宫里出来，少不得站住。
有随从模样的拉了一匹马，走到李莫身边。
宋临安想了想，抬步走到李莫跟前：“今日多谢王爷说了公道话。”
李莫打量宋临安一下，淡笑一声：“小王不过觉得杨如晦行事实在不妥，若是听之任之下去，倒叫朝廷成立笑柄，吏治如何清明，宋御史无需提这‘谢’字。”
“此回下官随王爷前往河中府，定当求得实据，叫杨如晦那等害群之马，再没机会为患百姓。”宋临安说着，还握了握拳头。
倒是李莫不免生出些好奇来，干脆问出口：“竟未想到，今日宋大人会与宰执大人一块上书。”
宋临安也不隐瞒：“回王爷，家父当日从河中府带了信回来，说舒先生无辜被冤，身为子侄，又是一介言官，下官如何袖手旁观，一时情急，斗胆去请御史中丞示下，随后便上报了张宰执。”
李莫倒不觉得吃惊，御史中丞乃张琢的人，他早已知晓，所以才会越过参知政事福王，直接寻着了张琢。
“下官这才得知，张宰执已然知晓杨如晦诬陷之事，随后便领了下官来见驾，想来杨如晦为官不正，众人皆看在眼中。”宋临安叹了一声。
李莫点了点头，随即笑道：“宋御史，这一回莫再要冲动，咱俩先将那证据抓到，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宋临安登时脸便红了，知道李莫是在打趣前事，少不得冲他作了个揖，面带羞惭地回道：“王爷指教得对，当日赵王入帘幕坊之事，下官行事果然冲动，偏听了传言，未得查实清楚，竟急着上奏，这教训……够下官吃一辈子。”
李莫瞧着宋临安，心下倒赞许此人耿介，且知错必改，尚算聪明，不免又道：“宋御史，小王怕是回府收拾一番便出发，竟等不得你了，咱们不如兵分两路，河中府见。”
“王爷如此急着要走？”宋临安有些吃惊。
李莫笑笑：“自是事不宜迟。”转身便要上马。
倒是刚骑到马上，李莫似想起什么，又问了宋临安一句：“宋御史，舒彻的夫人，可是天下闻名的诗词大家舒夫人。”
“正是，”宋临安颇有些诧异：“难道王爷认得舒夫人？”
李莫心下有了底，舒夫人想必就是杨攸宁的师父，上回听陈子良通风报信，说是杨攸宁去了河中府，亦不知她回荥阳城了没有，若是未归……
如此一想，李莫蓦地心生担忧，于是猛一甩马缰，不及回宋临安的话，便带马飞奔而去。
没过一时，李莫的马已在福王府门门前停了下来。
有家院上来牵过马，李莫健步踏进府中。
管家早在门口站着，见李莫回来，自是迎过来。
李莫瞧瞧他，随口吩咐：“叫人紧着给本王打点行装。”
管家应了声“是”，不免问了句：“小王爷这是要出门？”
李莫“嗯”了一声，直接前去福王妃的正屋。
未料正屋院外，钱嬷嬷已经在那等着，见李莫到了近前，便给他打了个底：“小王爷回得巧，柳奉仪一早便来给王妃请安，这会子已待了好一时。”
李莫不免顿住脚步，心下诧异，柳霜儿怎得过来了。
一想到这柳霜儿，李莫便觉一言难尽。
千秋节那日，圣人猛不丁地将柳霜儿赐给了自己，李莫当时可谓万般难堪，只因此女非心中所求，且竟是不洁之人，及至后来又从岳五郎口中得知，柳霜儿竟曾是风月中人，到底觉得屈辱。
只木已成舟，便是再不肯，那柳霜儿终究被送到了面前。
然而李莫绝不肯勉强自己，打从被赐下秦王府，便从未住进去过，那柳霜儿给送进府后，李莫便是偶尔回秦王府，也不曾叫她一见，唯想着，离得柳霜儿越远越好。
原本外头那些可笑的传言，说什么自己与柳霜儿情深意重，李莫并不在乎，反正清者自清，可如今柳霜儿成了他的妾，这传言倒像是落了实，于李莫而言，着实不甘和厌恶，更是不希望……杨攸宁也信以为真。
“小王爷不是随王爷一块进宫的，如何独个儿回来？”钱嬷嬷跟在后头问道。
李莫“唔”了一声：“王爷还在陪官家说话，小王有事，先自回来。”
既然到了正屋这头，便是再不想见那不速之客，李莫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进到西暖阁，李莫一抬头，见福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正举笔书写，显是精心打扮过的柳霜儿站在旁侧，一脸笑意盈盈，然而福王妃神色淡然，并不掩饰心中不喜。
李莫上前，冲着福王妃作揖唱喏：“娘，孩儿回来了。”
福王妃早便瞧见李莫，冲他点了点头。
此时柳霜儿不待吩咐，忙着过来，一脸温柔可意地叉手福身，道：“王爷，万福！”
“柳奉仪怎得同小王爷如此生疏，”一个有点体面的嬷嬷在旁边笑起来：“一家人这般可是不对。”
听了那嬷嬷的话，柳霜儿立时粉面含春，显是羞怯得很。
倒是李莫全无表情，只对柳霜儿瞧了两眼，便冲着福王妃道：“娘，儿得了差使，这会子便要走，特来向你辞行。”
“这般着急，天色都黑了，”福王妃稍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笔，少不得问道：“去往何处，几时回来？”
“官家下旨，命孩儿即刻赶往河中府查案，尚不知几日能归，”李莫回了一句，随即道：“孩儿向娘禀报一声，这便出发了。”
“唉，倒是与你爹爹一个性子，说回便回，说走就走，”叹了一声后，福王妃免不得嘱咐：“一路上小心着些，若是留在河中府时候长了，便捎个信来，日常起居且当保重，莫要累着自个儿。”
“孩儿自会着意，娘不必太过担心。”李莫作了个揖，觉得话说完了，便要出门。
屋中那颇爱多嘴的嬷嬷又笑道：“柳奉仪既然过来了，不如去送送小王爷，毕竟还在新婚，小俩口总有些话要说的。”
福王妃瞅确那嬷嬷一眼，并未吱声，顾自举起笔来。
李莫更不理会，撩帘便到了外头。
“王爷，等奴家一时。”柳霜儿倒不觉受到冷遇，羞怯地叫出一声，瞧福王妃并未拦阻，便赶紧追了出去，这边钱嬷嬷立时得了福王妃眼色，亦跟在了后头。
未几，钱嬷嬷便回来，低头回道：“王妃，小王爷同柳奉仪这会子在院外望月亭里说话。”
福王妃将手中已然抄了一半的佛经撂下，坐在罗汉床上愣了好一时。
那嬷嬷眼珠子又转了转，笑着上前道：“王妃，瞧着那位柳奉仪，面皮儿好看得紧，说话也和气，定是个会侍候人的。”
福王妃这时脸色有些变化，倒是钱嬷嬷意会，冲着那嬷嬷冷笑道：“想来樊嬷嬷与柳奉仪颇为亲近，王妃，不如调她到秦王府去侍候，平日也好多多周应柳奉仪。”
那位樊嬷嬷听得有些傻，结果福王妃居然点了头：“便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