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此言既出,寝殿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大长公主从绣墩上起身,直接坐到床沿,伸出手去,竟像对孩子一般,疼惜地为圣人捋开额前碎发。
但见圣人双眸望向大长公主,带着几分颓唐,未过一时,闪出一丝晶莹。
大长公主沉默一会,到底劝道:“打小圣人同阿敷她娘,便在老身跟前一块长大,虽都不是我生的,老身却将你们当成自己女儿一般,到这会子老身还记得,你们两人虽自幼交好,性子却一刚一柔,阿敷便随了她娘,柔中带刚,倒是圣人,未免刚强太过,最后苦了自个儿。”
“姑母说得何尝不是,我这几日都在想,忙碌大半生,年轻之时非要强出头,挡在人前披荆斩棘,硬撑着要杀伐决断,如今回想,真是所为何来,落得这般田地,可不是咎由自取,只是,连累我儿……”圣人说到此处,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大长公主取过圣人枕边巾帕,俯身替她擦了,随后转头对杨攸宁道:“阿敷上前,今日当着圣人之面,老身有话问你。”
杨攸宁怔了怔,虽心中不明所以,却是听命上前,冲着大长公主回道:“但请婆婆吩咐。”
“姑母,莫要难为孩子。”圣人这时竟拦阻道,显是明白大长公主要说什么。
大长公主安抚地拍拍圣人放在锦被上的手,看向杨攸宁:“这几日外头闹出不少事来,齐王遇刺,竟有人栽到赵王身上,说他对大位势在必得,未料竟有几名老臣举荐齐王,赵王心生担忧,只怕齐王被立储,才使出刺杀手段,你可信这些?”
杨攸宁心中一叹,岳五郎果然没说错,这事终究牵连到李延。
“赵王心性仁善,绝不会做戕害兄弟之事,且此事发生时机太过蹊跷,齐王离开赵王府便遇刺,若真是赵王有意为之,岂不是他成心要引火烧身,奴家并不信那些传言。”杨攸宁回得极快,只因心中早已思忖多时。
“你这孩子倒是有些见地,”大长公主点点头,不免又感慨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听说如今朝中各部都有人上书,矛头皆指向赵王,竟一力认定,齐王出事乃因赵王私心报复,便是官家,似乎亦认定赵王做错。”
杨攸宁心中“咯登”一下,官家向来对李延父子情薄,上回因为柳霜儿之事,已然做得难看,只怕这回,李延竟是要吃大亏。
“虽还未过门,你毕竟已与赵王定亲,如今赵王……或是前景堪忧,阿敷可有这份心,要与赵王甘苦与共?”大长公主再次盯紧杨攸宁。
杨攸宁几乎想都未想,理所当然地回应:“自当如此。”
圣人嘴角动了动,瞧着杨攸宁,眼神似比方才亮了些,只没一会,却又重新黯下。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在禀报:“圣人,张夫人求见!”
“快宣!”圣人立时转头,冲着旁边的蒋顺娘道,倒像是正等着张夫人。
不一时,张夫人走进寝殿,看上去亦是一脸的憔悴,同圣人见过礼后,又向大长公主福身,少不得杨攸宁赶紧上前见礼,张夫人点点头,算是礼全。
就近在旁边绣墩上坐下,张夫人这才问道:“圣人今日可好些?”
圣人一时苦笑:“不过熬着便是,何来好与不好,今日嫂嫂过来,可是有甚消息?”
张夫人面色沉郁,似乎想半天,才小声道:“郎君得来的消息,官家已有打算,褫夺赵王的王爵,或要贬往南乡……”
张夫人话没讲完,圣人猛地暴怒起来,竟是坐起身喊道:“他要贬我儿,可有确凿之据!只凭猜测,竟说是延儿欲害齐王,更急着将人赶走,到底盘算什么?如何叫人心服!”
“圣人息怒,只不过是打听来的,尚未确实。”张夫人赶紧劝道。
谁都未想到圣人会突然爆发,一时屋中人,皆围上来宽解。
大长公主离得近些,半扶半抱地,将圣人按回床上,口中道:“圣人稍安勿躁,想来张宰执同一班大臣,必定会据理力争,老身回头便去见官家,豁出这张老脸,也为赵王讨个说法。”
圣人终于安静下来,眼睛望着帐顶,面露凄凉地道:“崇政殿那人,我已然不指望了,未想二十来年的夫妻,我竟是给自己寻来仇人,人家打虎亲兄弟,费尽心机将福王弄回来,只为要对付于我,他这会儿怕是忘记,当初自个儿到底抢了谁的大位,待得逼得我山穷水尽,倒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圣人,莫要说了!”张夫人在旁边惊叫起来。
倒是大长公主瞧瞧左右,反而劝张夫人道:“这儿都是自家亲眷,想是圣人心里苦极,便让她诉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
“还是姑母疼我,”圣人这会又是泪如泉涌,顿了片刻道:“这些年苦心经营,未想到后来,竟是要败了。”
话听到此处,杨攸宁已是暗自惊得不行,圣人在朝堂纵横多年,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是女中丈夫亦不为过,何曾如此沮丧,更是提到那“败”字,不过齐王遇刺,怎得情势便急转直下?
“不可如此……”大长公主叹道:“圣人一向眼光敏锐,心思睿智,老身还记得官家登位之初,全赖圣人稳定朝纲;十多年前契丹来袭,亦是圣人主战,才得一举击退敌寇;后来柳成谋权贪腐,圣人一举将其扫灭,便是官家亦无话可说,如今不过一时挫磨,圣人何必灰心如此。”
“到底是张琢太过轻敌,谁会想到福王回京之后,下手如此迅速,不到一年时间,竟已站稳脚跟,原本跟着咱们的那么人,被削了实权的、转眼倒台的还有背后倒戈的,眼见着……”圣人喃喃地念叨着。
大长公主沉吟片刻,劝解道:“圣人莫太过忧心,老身却是不信,福王手段如此之高。”
圣人好一时才开口道:“比之崇政殿那位,福王果然更像太宗之子,若当初咱们不被人蛊惑,非要抢那位子,太宗亦不会改立储君,或得如今,国政昌不昌明暂且不说,至少,我母子二人,不会落得这般难堪。”
“圣人莫说了,”大长公主终于将圣人拦住:“前事已了,为今之计,咱们小心应付便是。”
这之后又说半天,圣人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眼睛渐渐阖上。
但瞧着圣人睡着,大长公主眉头蹙紧,思忖一会,对张夫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块退出寝殿,杨攸宁自是跟上,一块进到旁边暖阁之中。
“如今朝中风声竟这般紧?”坐在椅子上的大长公主,捧起宫人奉上的茶,怔了半天,面露疑惑地问了句。
张夫人想想,回道:“我家大人这几日在府中愁容满面,着实是那位王爷自打当上参知政事,面上谦和,像个恬淡不争的,其实不过在迷惑人,谁成想,不过几月,朝中各部权柄皆被人家抢到手中,这背后,少不得有官家明里暗中相助,形势翻转,未免太快了些。”
杨攸宁一直站在暖阁窗前,目视着外头院子,耳朵却在听屋里人说话。
便在这时,显是在寝殿安置好圣人的蒋顺娘往暖阁这边走来,半道瞧见带着渡儿等在院中的崔嬷嬷,便上前说话。
瞧见蒋顺娘,杨攸宁走出暖阁,上前问道:“蒋内人,圣人身子……”
蒋顺娘叹过一声:“如今且将养着,太医们说圣人乃心思郁结,不得开解,成日只进些人参、天麻的补养,到底没甚效果。”
“其实,”杨攸宁犹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可请陈太医……”
崔嬷嬷亦道:“但凡是病,皆耽误不得,奴家瞧着陈太医不错,人本分得很,医术也了得。”
“毕竟各站立场,上回张宰执已然拒过,还是莫提了,且如今你们都瞧见,官家对宝慈殿早就冷了,趁着圣人卧病不起,不管不顾便罢,借口国库不丰,连咱们这儿侍候的人都削减大半,如今草木皆兵,我等到底要防着那头起什么心思。”蒋顺娘颇为无奈地道。
说到此处,蒋顺娘对崔嬷嬷递了个眼色,便拉杨攸宁走到一旁,瞧着近处无人,才道:“倒勿须瞒你,齐王之事方出没多久,我便跟着张宰执去到大长公主府报信,不过那会儿未瞧见你,本有些话要说的。”
杨攸宁明白过来,当日府中的神秘客人,原来是张琢,恐怕就为商议李延之事的。
此时看来蒋顺娘有话要嘱咐,杨攸宁少不得低头道:“蒋内人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蒋顺娘眼瞧着圣人寝殿,道:“你竟不知,这才多少时候啊,圣人便老了不少,要是以往,有人欲害王爷,圣人豁出命去,也要保亲生儿子平安无虞,只这会重病缠身,便是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圣人到底……灰了心。”
听过蒋顺娘这番话,杨攸宁不觉鼻子有些酸楚。
“今日圣人请了大长公主同四娘过来,说白了,还是不放心王爷,四娘刚才也听见,这回官家已然狠下心,王爷日后……只怕连这荥阳城都难回,一想及亲生儿子再不得守在左右,圣人心中不知如何悲苦,唯一想着的,便是王爷离开之后,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蒋顺娘说着话,眼圈亦是红起来。
“我明白,”杨攸宁用帕子抹了泪道:“既然婚事已然订下,我自不会反悔。”
蒋顺娘不免拉了杨攸宁的手:“我是瞧出来了,四娘心地善良,谦和忍让,日后你们小夫妻定会和美,只是怕要苦了你,或是过不得安稳日子。”
杨攸宁不免想起张夫人提及的南乡,虽初次听那地名,不过她也猜得到,那儿八成不是个好去处。
不过杨攸宁倒无甚所惧,念及当初圣人对大长公主府的恩情,她便是舍命相随也是应该的。
“圣人曾跟大长公主说过,不想连累了你,这婚事从此不提也罢,今日大长公主带四娘过来,你能说出这一番话,对圣人竟是大安慰,顺娘在此谢过!”蒋顺娘说着,便要福身。
杨攸宁忙拦住:“蒋内人不可,奴家方才不过实话实说。”
正说着话,大长公主从暖阁中走出来,少不得蒋顺娘同杨攸宁赶紧迎过去。
大长公主神色冷峻,这时望了杨攸宁一眼,道:“阿敷先回府去,老身要去崇政殿。”
杨攸宁不免有些担心,只道:“婆婆,不如阿敷陪您一起?”
“你去做甚?回去便是,”大长公主立时摇头,随即对蒋顺娘道:“多劝劝圣人,咱们一生清白,对得住良心,如今勿须纠结太过,赵王性情忠厚,做不出那等弑兄之事,这一回老身便去同官家把道理讲清楚。”
“婆婆……”杨攸宁到底有些迟疑,官家对大长公主不过是面上敬重,只怕话说得若是不中他意,官家这种连亲生儿子都不放在心上之人,对自己姑母未必能手下留情。